在四月的某个清晨,梨花瓣的那些摇摇晃晃的梦里,还残存了一部分春天正在消亡的记忆。绵绵的细雨像是已经下了几夜,或许更久。雨中的阳光还沉寂在某种不明晰的意识里,此时正朦胧地印在那些半透明的白色花瓣上,和被晨风搅乱的影一起纷落着。疲倦之风在独属于清晨的漫长时间里弥散,浸染万物的灵魂,又一次唤醒了他心中那如同树木扎根土壤、池鱼思念海洋的沉重。他像往常一样等待着,等待它在心里慢慢化开,直到那苦涩的边界不断被消磨成清风般醉人的回甘。但不同于往日,那沉重的阴魂经久不散,此时已经郁积了许多时日,将他心灵的每个角落都沾染上了阴郁的气息,使他在长久的消沉中不断回想起那些如同藏匿在午后树丛间晃动阴影中的不安、夕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晚空时的失望,以及隐藏在暗夜面具后的邪恶力量所引发的血淋淋的恐惧。
这时,一位少女出现了,在不远处的林中空地上。
她素白的裙摆是此时林间骤然而起的风的形状。她站立着,初看像落花一样羸弱。走近她的时候,林间混乱的光线正交织着落在她的眼睛里,他注视着纷乱光影下的那对眸子,却惊奇地在一闪而过的清亮中看到那存在于生命之初的无畏、狂野和饱满的热情,那些他已经丢失、不断在寻找的东西。时间像一首深沉的奏鸣曲,这时又奏响了最初的那个甜美乐章。少女的头发潮湿,灵巧的手指爽利地拢起耳边的黑发,露出耳廓和颈部温柔的曲线。她兀自存在着,眼前这个破败的季节和它所包含的那些与哀伤相关的事物都与她无关,她独属于明亮的盛夏,那个和骄阳、海浪、和整夜的篝火狂欢相关的季节。旅人此时的慌乱和欢喜,使他暂时忘记了漫漫旅程的劳苦和困顿。他不断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简单快乐鼓舞着,那如烈火般疯狂的,无所畏惧的热情,在短瞬间点燃了他生命的激情。只是,像一切热烈的事物一样,震颤的热情爆发之后骤然下沉,仿佛顷刻间就粗暴地从他体内抽离出去。在急速起落的晕眩之后,意识中只剩下贫瘠的语言,用迂腐的语调不断重复着那干枯的话语:生命中许多所谓的智慧,不过是意识为了忍受那已逝的生命热情,与漫长的时间达成的和解。少女的皮肤像山巅的初雪般洁白,此时却并没有引发任何同欲望有关的念想,只是让她变得愈发遥不可及,好像那形体下一秒就会消失,连同落在它身上忽明忽暗的阳光一起——只留下风中的白色纱裙。恍惚间,他竟然分不清眼前的少女是他一直想要逃离的悲伤厄运,还是治愈那厄运的神祇。她眉若远黛,目含流光,再望向她的时候,他却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一座无穷尽的迷宫。在那里,时间错乱,记忆遗失,他看到无数被遗弃的灵魂,和天边永恒的落日——他仿佛认出了这双眼睛,这双拒绝着一切般静美又深邃的眼睛。
“你是……!”他下意识地惊呼。
“我是你,另一个你。”她虽然近在眼前,但声音却像从遥远的海洋中,裹挟着水汽般来到。
“不,这双眼睛……这是死神的眼睛。我亲眼看到你的眼睛里囚禁着死去的灵魂。”
“那不过是你前世过往的记忆,只是你已经将它们遗忘了。”
“你是说我经历过死亡和重生。”
“所谓的死亡不过是遗忘罢了,生命无非是失忆之人的循环往复。”
“我不相信,不要试图用这些华丽的概念使我迷惑。”
“你会记起来的。”
他继续凝视着少女的眼睛。在混乱的时间的流里,他仿佛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在接踵而至的梦境中,自己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人,时而是刚出生的小孩,时而已是迟暮的老人。他经历了炮火连天的战争,经历了战火中刻骨铭心的爱情,也经历了平淡朴实的日子,柴米油盐的生活。他经历了无数次的相遇,无数次的分离,无数次欢愉的、狂喜的,和绝望的瞬间……直到他感觉这世上一切的一切都被自己经历过无数遭。他是琼浆草,也是荚蒾花,是天边梦幻的晚霞,也是河底清澈的流水,他有着一块石头对某个村庄的记忆,也有着一朵昙花对某个夜晚的记忆……在这些瞬间重新被记起的时候,眼前少女的脸也慢慢变得清晰,它似乎也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彼时或许以不同的样貌。透明的空气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着少女的脸庞。他仔细端详着那幻梦般空灵的轮廓,不知不觉间陷入对眼前少女的爱。这爱意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模糊地感到生命中所有不知所起的爱,都是他对眼前少女的爱在万事万物投下的影子。它栖息在每一个一见如故的瞬间,栖息在生活中难以言喻的感伤片段,栖息在辽阔长空的无限延展处,也栖息在那些或许已经被他遗忘的深层梦境里。
“你曾在我的梦里出现。”他的声音变得柔和。
“那是你记忆的片段。”他仔细听着对方的声音,却像他自己的声音在远处的回声。
“‘记忆’这个词现在变得如此陌生。像你一样神秘,难以理解。”
“你不必试图理解我,一切理解都是徒劳。我此刻并不存在,只是你在远方世界的倒影。我们曾经是一个整体,只是后来被分开,拖着残缺的灵魂独自在世间流浪。在你存在时,我是空无,在你沉沦时,我得以存在;在你寂静时,我是欲望,在你欲望时,我沉沉入梦乡。你真实而沉重,不堪承受记忆的重量,于是你将它们遗忘了。但它们不会消失,那些熟悉又遥远的梦,只是记忆无数次的闪回。”
“所以我们之前见过彼此吗?”
“当然。我们曾经无数次相遇,每次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这么说来,我似乎是在呼唤你的到来……你拥有一切我所渴望的特质,你是我未实现的理想,是我已经逝去的青春,是我洁净而自由的灵魂……”
“相遇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渴望通过共存变得完整,到那时,那些明灭的欲望会消失,我们会遗忘一切,像落雪一样融化在万物的意识里,心中只有辽阔的圆满和不变的幸福。”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每一个曾经、当下和未来的瞬息中,他都与她共存着。他希望得到永恒的幸福,融化在世界的意识里,变成空无的存在……但与此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在短瞬之间将他包围,紧接着他意识到恐惧的感受正在从他心里消失,连同其它感受一起被遗忘。但他并没有感到圆满和解脱,他听到内心深处的呐喊,直到他觉得空虚和遗忘像茫茫深海,已经快要将他淹没。他在遗忘和被遗忘的边缘爆发了强大的力量,用尽全力地抵抗着虚无缥缈的少女的意识。
“你这伪装成少女的恶魔,我记得你!”他大喊着,像是恍然大悟一样,“你用沾染瘟疫的玫瑰诱惑痛苦的灵魂,用死亡诱惑沉重的生命,诱惑它们走向所谓的圆满,但那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死亡。你像复仇女神带给纳西西斯的诅咒一样,是我一直都在逃离的厄运。”
“在所有从前的相遇中,”少女语重心长地说,此时像一个智慧的长者,“你都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意识,在永恒的遗忘前停住了脚步,我们注定要再次分离。”
“那你为什么还不倦地回应我的呼唤?”
“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你,就像你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我。离开你后,孤独已经占据了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