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暗披风把雨林藏匿在它无边界的形体之内,那些晃动的影消失了,耳边是无休止的蛙鸣。天上挂满了星星,像极远处发光的鱼群。或许夜更深些的时候,眼前静止的鱼群会自由地在头顶的海洋里四散游动。身边的人们都已经睡熟了,那些微凉的梦像形单影只的萤火虫一样,在晚间营地的空气里漫游。我的脑袋空无一物,只有眼前的北极星。
早些的时候,朋友说,“我们唱歌吧,这样这首歌就第一次出现在这片雨林里了。”我很喜欢这个提议,跟他一口气唱了好几首,直到嗓子有些干了。我们都不是喜欢表达自己的人,我从来不曾走近他的内心,他也没有走近我的,只是那个瞬间仍让我感到亲切——也或许是因为帐篷空间窄,我们的吊床被放到一起,离得近的缘故。
我回到吊床上,拉上蚊帐。星空被帐篷挡住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当眼睛适应了黑暗,耳边隐约传来水流的声音,和蟋蟀、树蛙的叫声,还有蝉鸣。我已经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刚才入睡时的夜和现在醒来时的夜哪个更深,还是说光亮已经隐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之中了。除了通过缺失的鸟群的叫声判断黎明未至,我还不知道怎么在雨林中区分时间。在我不断想要从细微的细节中发现关于时间的信息时,流水正不断冲刷着我的意识。它起初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坚实,那充实的实体渐渐地被摧毁,变得泥泞,变成沼泽,最后变成河流本身。
做一个和时间有关的梦吧。梦里河流无休止地流动,从傍晚流到清晨、现在流到过去。我是一栋房屋的记忆,那房屋在千万里之外的某个村庄,永恒不变。记忆中留存着炎热的季节,消瘦的农田,和那些扛着锄头的沉默;以及湿热的夜晚,慵懒的街道,寥寥的灯光,和那些如风中飘落的槐花瓣的笑声……我叫不上来雨林中许多野花和蕨类植物的名字,不认识那些爬满藤蔓的大树,晨间经过营地的蝴蝶和黄昏时飞过林间的鸟群,它们于我却并不陌生。或许相遇只是无数次重新识认的过程,这其中的惊喜和好奇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像每次重新看到夕阳时那样。于是在这个关于时间的梦里,时间却消失了,记忆还是最初的模样,只是样貌已经变老。生命是一个无限的谜题,时间把谜面藏在万事万物。每一个向我们展开的谜面,都不倦地指向它自身过去的某个部分,似乎在暗示那个最终的谜底存在于已经被我们遗忘的生命之初,而我们被时间的洪流推着向前,已经离谜底越来越远。只是在解谜的过程中,我们爱上了神秘的谜题本身。我们终其一生都被那些我们曾经无从知晓,或许终将一无所知的事物和感受困在一座由时间铺成的彩色迷宫里。我突然怀念起桂花的清香。
在某一个时刻,就像现在这样,那座迷宫会被一阵不知所起的晚风吹动,倏忽间消失在星空之下。随着迷宫的消失,我的意识也被晚风彻底吹散,失去了形式,变成空无的存在。在这不期而至的空无中,我重又感到孤独。只是这孤独不再是引发那悲伤游戏的痉挛,它同样空空如也,像沙滩上被海浪冲洗后的月光——孤独是此时的晚风,它不断消融着我的边界,把我的存在变成像它一样轻盈的存在。一种静谧如虚无的美在我和晚风的心之间流动,我想入眠,像每一个感受到爱的时刻……我一直在寻觅的正是这样的东西,它不在我的内心,更不在我自身的意识、思想和感受里,它也不在那无法回溯的时间之流里,或是彩色迷宫的更深处,而在每一个与世界共享的瞬息之中……
意识像一个急性子的小孩,在我开始思考时,它立刻借由语言跑回到我身上。晚风还在,只是又变得与我无关,像每一个重复经历的日常一样。
几天之后,在雨林的旅行结束的那天,我跟导游坐在出雨林的卡车车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不少。分别的时候,他跑过来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说“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我从来不擅长应对别人突如其来的拥抱,大概是害怕那会给离别增添一些无谓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