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几只彩色鹦鹉的身后,一支游行队伍正在指挥的领导下向前走,队伍中不乏大型乐器的演奏者,他们把乐器架在胸前的一个固定装置上,吃力地演奏着,演奏的间隙抱着乐器向前赶路,没多会就累得面红耳赤了。庄严的主旋律由几架大提琴率先奏响,在主旋律就要结束的时候,圆号声响起,和提琴在短暂的合奏后和一起沉寂下来。那广阔而富有力量的形体还没完全消散,几只短笛灵巧地划过,随后和轻快的长笛一起,似要开启新的序章。但喧闹的鼓点和令人讨厌的巴松管随即给这一美妙的幻想蒙上了一层阴影。几只小提琴发出尖锐的噪声,巴松管的声音变得时断时续,像是一个满嘴黑牙的巨人烟鬼咳嗽时吐出了几口呛人的浓烟。不过笛声没有消失,这时候几只双簧管也加入了进来,新的旋律再次响起,比第一次更洪亮,把刚才的混乱和阴霾一扫而光。那旋律宛转悠扬,人群中有人想起了某个鲜花盛放的季节,风中的蒲公英,池塘里晃动的阳光,几只鸟的欢叫,和那双如盛夏般永恒的眼睛,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伴随着惊呼声,主旋律再次响起,宏大的气势让刚才经历的一切变得只像是漫长时代记忆中的惊鸿一瞥。但就在这时,一只小提琴奏出一段悠长而哀伤的旋律,那旋律连绵不绝,游荡在乱哄哄的城市里,在每个人的心里勾起一阵久违的寂静和悲伤。正当人群中那个最容易感伤的人要落下第一滴眼泪的时候,强劲的鼓声像暴君一样终止了一切喧闹。紧接着小号声响起,直冲天际,奏出行军歌一样的旋律,在那旋律还在激烈进行的时候,刚才出现的几个旋律重新被奏响,和新的旋律缠绕在一起,乱成一团,像噪音一样吵闹。这噪音逐渐变得让人抓狂,无法忍受。终于,人群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要来了。”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但人们逐渐意识到,那几个看似独立的旋律,这时正在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发生着变化:有的逐渐演变成军歌的旋律,有的演变成这段旋律的某个变种,有的演变成丰富的和弦,有的音符越来越少,逐渐变成一个持续的长音,有的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旋律……喧闹的场景匪夷所思地变成了一场夏之狂欢!人群中有人自发地加入了这场狂欢,哼唱起那军歌般的旋律,还有人拉起手,和游行队伍一起,跳起轻快的舞步,向前走着。人们很快注意到,有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七彩的舞裙,被行进的人群围在中间。她不断地旋转着身体,旋转时搅乱了在空中流窜的音符,无数音符洒落在她的裙子上,变成零碎的亮点,照进路人的眼睛,留在他们一闪而过的记忆里,而记忆中的舞者面容已经模糊,变成了轻盈而自由的形体,变成像风一样的事物。
这时,几辆警车鸣响了警笛,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街道,这时变得格外拥挤。吴言担心小女孩被路人踩踏,起身把她抱起来。他又看到女孩头顶上的粉色发卡,其中一个发卡的中间有一只胖胖的白猫的图案。
“那天我坐在阁楼上,太阳往下落的时候,止不住地哭。”顾昕说。
“我姑姑他们在外面找我,已经报了警。他们没想到我会一个人跑回我奶奶家,也没想到我记得去我奶奶家的路。我其实就是有点想我奶奶了,走时没想到要跟他们讲,也不是故意要让他们找我。我回去的时候我爷爷一个人在家,我说我来找我奶奶,他也没多过问。然后我就跑去她和我之前总呆的那个房间,房间的柜子里面那副麻将还在。你知道那个游戏吗?就那个把麻将摆成几摞,像城堡似的,你从中间抽,如果谁抽的时候城堡倒了,那个人就输了。”
“啊我知道,我小时候也玩过。你们那也有这个游戏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那的游戏。她不是北方人嘛,可能是小时候在北方学的。”
“噢。”
“我玩了一会觉得无聊了,就到处这翻翻那翻翻。然后我在墙头的床单下面翻出了这个。”她说着不知道从哪翻出个粉色的发卡,放到我手里。我看了一眼,发卡上是一只胖胖的小白猫。
“这是你小时候戴的吗?”
“嗯。”
“那时候你几岁?”
“四五岁吧,后来长大些觉得幼稚,就没再戴了。”
“我说翻出这个东西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上中学了,具体多少岁我也不记得了,可能十几岁了吧。”
“然后你一直留到现在。”
“嗯。”
“那也挺好的,这样她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你就别煽情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翻出这个发卡之后啊。”
“噢,那之后我就开始哭嘛。我爷爷走过来问我哭什么呢,我没理他,自己跑阁楼上面去了。”
“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好几个小时吧。一直到太阳都落了。我本来已经快好了,看到太阳往下落,又开始哭。”
“可能是又想起你奶奶了吧。”
“不是,我记得是太阳落下来的时候,阁楼那个窗户上正好照出我的脸。我看了一眼心想我怎么这么丑啊,就又开始哭。”
“后来呢?”
“后来我姑姑想到我可能来了我奶奶家,自己跑阁楼上来找我了,还给我爷爷骂了一顿,埋怨他我来了也不知道给打个电话,害那么多人找我找了大半天。”
“她没骂你吗?”
“没有,她看见我也哭了。”
“那个叔叔在干什么?”
“嗯?”吴言正抱着小女孩随人群向前走着,经女孩提醒,朝声音望了一眼。一个穿得像流浪汉一样的诗人正在人群中大声呼喊:
“某某夫人在阿尔卑斯山上架起了钢琴。弥撒和初领圣体在教堂的十万座祭台上举行。
商旅出发了。而辉煌宾馆建起在冰层与极地之夜的混沌之中。
此后,月亮听到豺群的哀嚎穿过百里香沙漠,——而木鞋在果园里低吟着怨歌。接着,在萌发新芽的紫色乔木林里,欧夏丽丝对我说:这就是春天。
翻涌吧,池塘,——水沫,滚过桥面和树林上空吧;——黑呢绒和管风琴,——闪电和雷鸣,——升起吧,滚动吧;——大水和悲伤,升高并托起洪水吧……”
“他在朗诵兰波的一首诗,叫《洪水过后》。”
“洪水真的会来吗?”
“什么洪水?”
“你不知道吗?连我都知道,洪水啊。妈妈说可能洪水会在今晚十二点把M城全都淹掉。”
“这怎么可能呢?”
“我妈说M市所有人都在说啊。”女孩看了一眼吴言,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个叔叔怎么连洪水的事都不知道。如果一会我妈还不来接我,我能让他帮我一起找妈妈吗,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啊。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之前就算是走丢,她也很快就找到我了。她不会是知道要发洪水,跑去什么安全的地方了吧……但她肯定会带上我啊,她每次干什么都带着我。她可能是怕那个地方危险,先自己去查看一下,然后查看好了再回来带我。哎,她总是喜欢这样,她要是做什么事情都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了。我都这么大了,我也能帮她想想办法。上次Maggie偷拿我们家钱那件事,就是我发现的,他们大人就是这样,总是自己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觉得自己可厉害了,还总是喜欢摆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得听我的’这样的架势,但是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我们小孩子。她这次如果提前告诉我,我可以帮她一起找啊,我知道哪里安全。Amy说她知道一个防空洞,是之前打仗的时候留下来的,只要躲到那个洞里,洪水来的时候就不怕了。我都跟她说过这个防空洞了,但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好心告诉她这件事,她倒好意思生我的气,哼。有时候我真搞不清楚她怎么就生气了,不知道做了什么,她就又是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她不耐烦我也不耐烦,谁怕谁嘛?昨天我说爸爸去学校看我,给我带了些水果吃,她一下子就生气了。说什么‘你爸对你这么好,你不如跟他过去吧。’谁稀罕跟他过啊,我就说说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谁知道他又哪根筋坏了,要去学校看我,他给我的水果我也没吃,谁要吃他的那些东西嘛?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爸爸,有什么好跟我生气的?哎呀烦死了,烦死了,她以后要是再跟我不耐烦,我就哭!这样她就不敢这么对我了。她就怕我哭,我一哭她就哭。哎,但是我不喜欢看她哭,她每次一哭起来像Daisy一样,没完没了。真搞不懂他们这些爱哭的人,还是Emma说得对,有功夫哭,不如想办法怎么让别人哭。那天Tim欺负我,让我一巴掌打在地上,疼得他嗷嗷叫,说要告老师,我威胁说告老师就再打他,他就不敢说话了,开始坐在地上哭。但后来那件事还是被老师知道了,教训了我一顿,说朋友之间要和谐相处,肯定是Tim那个坏东西跟老师说的,他什么都不会干,就知道告老师,谁跟他是朋友啊,他要是再找我麻烦,我还敢打他……妈妈这时候应该快回来了吧。她回来之后我肯定要说她几句,她让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我可不喜欢等她,本来来街上看小动物,看表演是多快乐的一件事啊,我当时一听说有小动物看,可高兴了,我以为会看到大象啊狮子啊恐龙什么的,没想到是一群呆头呆脑的动物。这有什么好看的,那边的兔子我家之前就有,我还养过一阵呢,那边的鹿倒是比我平时见的要大一些。动物没看成,倒是在这里干等了这么长时间,我得警告她,下次别让我等这么久……
吴言看了一眼小女孩,她正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M城的雨季总是绵绵无期,天空一直阴着,一整月都看不到太阳。
“你就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无所谓啊!”
“你总这样说,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什么我到底要怎么样?”
“我就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啊,我总不能装给你看吧。”
“这就是问题啊!一个人怎么能对什么事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啊?”
“倒也不是事不关己,就是觉得怎么都行嘛。”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态度,你有的事假装在乎一下也好,我不管,别让我发现就行。”
“比如什么事?”
“你这也要我教吗?”
“为什么是‘也’,我倒也没有经常依赖你帮我解决问题吧。只是关于你的事,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不知道哪些事情你在乎,我不在乎,所以会让你生气嘛。”
“这种事情别问我,讲不清楚。”她的两根眉毛拧在了一起。
“你别总皱着眉头,有时候可能没有什么事情嘛,但你皱着眉头容易给自己心理暗示,然后就真的生气了。”
“我皱着眉头要你管吗!你就是……你……你,妈的!”
“……”
“你倒是说话啊!”
“我说什么啊,我怕我说了你又会生气。”
“什么叫‘又’,我是喜欢生气还是怎么着?不都是你害的吗!”
“不是,你总是指责我,但是每次问你怎么了,你也不说。我觉得有些事情可能因为一些童年经历,在潜意识里影响你,让你会在某些点暴怒,但这些事情说到底是要你自己理清啊,我可以帮助你,但你总得告诉我一些线索,你现在这样……”
“吴言,你是真知道怎么一句话把我惹毛啊。我跟你说这些,是要你帮助我还是怎么的?我是心理残疾是吧?就算是,我不会找心理医生吗,我要你帮?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好像没有心一样。”
“指责我解决不了问题啊,顾昕。我知道我感情比一般人要冷淡一些。”
“何止一些?你就没有感情。”
“你就是要让我因为冷漠而内疚是吗?”
“对,我就是要让你内疚!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冷漠吗?你心里难道没有爱吗?我不相信一个心里有爱的人会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是什么。我从小就不懂别人说的,‘我爱我爸,我爱我妈’,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喜欢他们,但我不爱他们。爱好像是一种更专制的占有,我不喜欢占有别人,或者被别人占有,这让我感觉窒息。”
“那我们在一起是干什么,浪费时间吗?”
“人为什么非要因为爱在一起,我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这不够吗?”
“不够!喜欢是一种选择,我要更坚定的感受,我要感觉到你心里的感受,而不是含含糊糊的选择。”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你知道爱情这东西说到底就是一场选择啊,有时候这些选择没进入我们意识层面,但我们潜意识也做了选择。你真的相信两个人是命中注定、非此不可吗?”
“你不要跟我谈什么相信不相信。我不在乎你相信什么,我就是受不了你无所谓的态度。你但凡心里有一点爱,就会在乎,而不是云淡风轻地说什么‘爱是一种专制的占有’。”
“问题是……爱这个东西不是我能够凭空制造出来给你的。如果你需要吃的,我可以做给你吃,如果你想要出去玩,我可以请假跟你一起去玩。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给你你说的爱。”
“那就别爱了,散了吧!”
“嗯……我先回房间,我们都冷静一下。”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好无情啊,吴言,你知道吗!”她愤怒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对我灵魂的审判。
“我不需要冷静!你给我听明白,我不是什么精神残疾,也不需要你的怜悯,如果你觉得爱只会让你窒息,我劝你从一开始就不要开始一段恋爱。我不要做那个让你窒息的人,也更不需要他像个圣者一样给我讲一些无聊至极的道理,妄图拯救我。现在你就站在这里,但是我感觉不到你,我感觉不到你!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吗?就好像……就好像你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说话。”
“我知道,是我太冷漠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冷静一下吧,这样下去只会互相伤害,解决不了问题。有些事情我们都需要自己想想清楚。我过一会准备些晚饭一起吃。”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这时候已经不再愤怒了,倒像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往房间走。
“啊呀!”她喊了一声,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抓过去,然后抱住我。我抱着她,她的头抵在我胸口的位置,很热,她的脸已经通红了,我没再说话。
“就这样就好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说。
于是我们就这样抱着,彼此不说话,时间过了很久。我们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雨下了很久。
“为什么在你越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是离你越远。”
爱这个东西就是喜欢捉弄人,往往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就藏起来了。我这样想着,没说出口,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叔叔,我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了啊……”小女孩眼睛看着人群,声音有了哭腔。
“不会的,你妈妈只是走丢了。人那么多,她肯定也在想办法找你。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You can call me Amanda。”
“原来你会说英文啊。”
“对啊。”
在乐团的身后,一群动物也在随游行队伍向前走着。走在前面的是几匹马,马背上有几只猴,灵巧地穿梭在几匹马中间。人群中不知道有谁朝猴子扔了只香蕉,哄抢着吃了,还不忘给香蕉皮扔回去。没多久就有更多切好的水果,什么西瓜啊,哈密瓜啊,葡萄啊,小西红柿啊,朝猴子们扔去。各类的水果在天上乱飞,场面像什么猴王登基的庆祝仪式一样。猴子们一一接了,飞快地塞到嘴里,还没等着咽下去又伸手去抢其它的,一边吃着一边发出愉快的叫声。在马的后面有几只小黑熊,也跟着马向前走着。它们走得有些吃力,再加上它们也经常停下来,用两脚站立,向人们挥手索要水果,时常被队伍落在后面。然后是成群的猫啊,狗啊,豚鼠啊什么的,还有一只狐狸,身上脏兮兮的,像是趁乱混入队伍中的。随着动物们的出现,街道变得更加热闹。警察人数不够,已经控制不住不断涌入的人群,只好大声喊着“请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发生踩踏事故”,这时也被音乐声和人群的欢闹声掩埋,那几只驯鹿、羚羊和麝牛还没被警察运走,这时候正抬着头,观察着不断涌动的人群和动物。驯鹿首先发出叫声,那声音很低,也被人群声没过了。随后麝牛和羚羊也发出叫声,这时人群中有一个小孩告诉她的父母,“那只羊叫了”!背着孩子的父亲跟小女孩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她举过头顶,使她能够看到羚羊的样子,小女孩的妈妈在跟她说笑。没多会,城市上空响起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几架警署的直升机,大概是怕出现大规模踩踏事故,开着直升机在人群的上空盘旋。
六
地下,河畔……该先去哪个呢?感觉最后那帮人听起来更靠谱一些,先去河畔看看好了。
向阳心里想着,往地铁站走去。
站台下面,年久失修的墙已经发黄,尿骚味从发霉的墙角持续不断地渗出来,铁轨上经常可见逃亡路上的老鼠,有的形单影只,有的拖家带口,奔波于轨道和轨道之间,一不注意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站台之间的人行色匆忙,穿梭于阴暗潮湿的地铁站和地面上光鲜亮丽的城市之间,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不再像刚踏入这座城市时那样感到困惑和割裂,向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