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Posted by 十七 on November 28, 2024

但是她就算公司有事,如果约定好要见面,通常也会抽时间给我发个简短的短信,从刚才打电话没人接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这可真不像她的作风。说起来,她最近动不动就跟我聊求婚的事,暗示我抓紧时间把这件事办了。我对这种话题倒是不太感冒,每次跟她聊的时候,我总感觉类似的话题使得“两个人在一起”这件事变成了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好像我只是她清单上的一条“待完成事项”。上次聊起这事的时候,我看到她右嘴角长了一颗痘,鼓得很大,就快要破掉了,看得我很难受,真想打断她,让她赶紧把那颗痘处理一下。但这样一来又显得我对这件事不上心,可能会让她心情不悦。说到底,我想跟她结婚吗?这好像已经不是一个选择题,我并不是很想和她结婚,但我也更不想和任何除了她之外的人结婚,所以我愿意和她结婚。人们都说婚姻是爱情的联结,但爱情这东西倒不像婚姻,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事情,我要么是已婚,要么是未婚,但我可能在这一秒的时候倾向于觉得我爱她,下一秒又不知道之前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我有时候会觉得她雷厉风行的样子很潇洒,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奇妙的冲动,比如有的瞬间我会有冲动跟她喊,“船长,我们一起出海吧!”要是真的跟她这样喊了,她可能会笑出鼻涕泡,也或许真的会傻乎乎地和我一起喊呢,她犯傻的时候也挺可爱的;有时候又会觉得她对一切都充满决断的态度影响了我太多,我好像一直都在对此做出妥协。有些时候她想做什么事,我不太想做,但她语气那么笃定,我总会被她的情绪感染,觉得应该要和她一起做。现在想想,我从当初认识她,毕业后决定马上工作,到决定来这座城市,很大程度都是受到她的影响。要是按照我自己意愿的话,我可不喜欢这么喧哗的城市,我毕业之后可能去到处玩一玩,然后找一个小县城工作和生活就很满足。对于求婚这个话题,我好像一直在试图逃避,至少在尽最大可能拖延,把决定的节点无限延期。或许是因为涉及到爱情、婚姻的事情,已经不会在我心里泛起什么波澜了。这究竟是因为我深陷在爱情里面,还是已经游离于它之外了呢……不管怎么说,我迟迟不决断的态度可能会让她烦躁,今天这件事会不会就是跟这个有关?她今天喊我出来,可能也是要跟我讨论这件事,催促我快点做决定。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又消失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吴言又拨通了电话,同样的嘟嘟嘟,同样的语音信箱。

算了,我得去她住的地方找她。他匆匆结了账,直奔着女友的公寓而去。一进公寓大门,果然又是上次那个前台接待人员,吴言心里泛起一阵厌烦情绪。

“你好,我叫吴言,我找1208的顾女士。”

“你好,吴先生,恐怕您来的不巧了,她刚被一群警察带走了。”那人在电脑上敲着字,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

“……”

“可以麻烦你再提供给我一些信息吗,拜托了!”

“我们公寓有对住户信息保密的义务,除非警察出面,我们不能对外人泄露住户的信息。”他抬起头和吴言对视了一眼,朝他笑了笑。

“可我是他男朋友啊,不是什么外人。”

“这我们无从核实。”吴言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与此同时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鼻子不舒服还是在冷笑。

“那至少麻烦您告诉我,”吴言压制着自己的火气,放慢速度说道,“她被警察带走时的情景吧。这是在公寓大厅发生的事情,不涉及个人秘密,即使路人也有可能看到您刚才说的场景。”

“我就看到她走的时候好像心情不错,虽然在被两个人架着从正门带走,但还在跟那几个人说笑。”

“你这说的我一头雾水,我难以想象你刚才说的画面。怎么会有人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还跟警察说笑?”

“抱歉,您的这个问题我爱莫能助。”笑容在说完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瞬间消失了。

看来从工作人员嘴里很难再获得其他信息了,没办法,吴言只好走出公寓,开始寻找当地警察局的电话。

“你好,这里是M市警署,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你好,我想问一下,我是顾昕女士的男朋友,我刚才听她公寓的前台说,她被警察带走了,可以麻烦您帮我核实一下吗?她姓名的拼写是X-i-n,G-u。N是“nothing”的那个N。”

“请问你是想知道你的女朋友是否在被逮捕名单里吗?”

“是的。”

“稍等,我帮你转接。”

“……”

“你好,这里是M市警署,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你好,我想问一下,我是顾昕女士的男朋友,我刚才听她公寓的前台说,她被警察带走了,可以麻烦您帮我核实一下吗?她姓名的拼写是X-i-n,G-u。N是“nothing”的那个N。”

“我们不能通过电话提供这样的信息,如果需要,可以去我们的官网查询,那里会有公开的数据库记录被捕嫌疑人的信息。”

“好的。请问是否有可能官网上没有相关信息……”电话已经挂断了。

吴言在手机上查了半天,但并没有从刚才警员说的数据库里找到女友的信息。他不得已又返回公寓。

“我打电话问了警察,但暂时还没有找到她被捕的相关信息,我能跟你确认一下,你确实亲眼看到她被警察带走了吗?”

“抱歉,能说的我在刚才已经说过了。”

等等……吴言突然意识到什么。上次的争论,主要是他跟眼前这个人在交涉,女友从楼上下来和他交涉的时间很短,匆匆确认过之后就跟他上楼了。前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记住他女友的长相吗?而且就算记得住,据他的描述,女友应该是被警察直接从正门带走,而前台所在的位置离大门至少有几十米的距离,从这里怎么可能确认被带走的就是自己女友呢?

“能麻烦您描述一下顾女士的相貌特征吗?”

“嗯?”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看到的是不是她本人。”

“抱歉,能说的我在刚才已经说过了。”前台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这时,他注意到公寓里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向他投来了目光,但那目光显然并不友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窥探。

眼前这些人可能还是认定我就是一个跟踪狂,从他们偶尔露出的不屑语气和鄙夷的眼神中似乎能感觉到。他们可能只是想用“被警察带走”这样的说辞打发掉我,警告我不要干涉女友的事情。我到底做了什么,让眼前这些人做出这样似乎无法被改变的论断……算了,当务之急不是跟这个人纠缠,而是要尽快弄清楚顾昕的下落。

“现在她不接我的电话,可能出了事,我必须要上楼确认一下,至少让我上去吧,我上次被允许上楼了,这次总不至于还不让我上去吧?”

“上次允许您上楼,是因为有顾女士在场,但这次您不能上去。”

“这简直是荒唐!我现在真的很着急,请你们理解一下我的处境。她平时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回我的电话,我真的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情!就算不让我独自上楼,那至少麻烦你们请一个工作人员陪伴我,在他的监视下一起上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好意思,我们不能承担这样的责任。”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我上去?”

“我们需要顾女士亲自确认她允许您上楼。”

“这不是废话吗!我刚才说了,我打不通她的电话。”

“那您就不能上去。”看向他的几个目光开始变得鄙夷。

“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他男朋友呢?这样总可以了吧?”

“如果您可以证明您是他现在的男朋友,并且按照她的意愿,她一定会允许您上楼,这样也可以。”

“好,那我需要怎么证明?”

“我说过了,您需要证明您是他现在的男朋友,并且按照她的意愿,她一定会允许您上楼。”

“你这是说了个屁啊。”吴言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怎么证明自己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呢?吴言平时不怎么喜欢照相,手机里有女友的照片,但最近的也是一年之前了,现在拿出来他肯定又要说“这是一年之前的照片,我们需要您证明您是他现在的男朋友”。通话记录呢?可能也不行,上面只显示了通话的时长,再说前台应该也没有女友手机号码相关的信息。聊天记录呢?女友的头像倒确实是自己,但理论上讲他可以很简单就伪造一个有女友头像的账号,拿这当做证据似乎也行不通。吴言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思考“如何证明我是我所说的那个人”这样荒唐的问题,生理上泛起一阵恶心。

当然,他也可以采取其他的上楼方式。他可以假装在大厅沙发坐着等女友,然后趁前台不注意,溜到里面的电梯口。从前台所在的角度,电梯口是盲区,他们是不会觉察到的。然后只需要等一个上楼的住客,让他帮忙刷卡上楼。但是女友的公寓安保系统做的特别复杂,每个住客自己的卡只能让电梯去到相对应的楼层,想去其他楼层需要走楼梯,而且就算走楼梯,楼梯间和电梯间是独立的,从走廊进楼梯间也需要刷卡。所以要想去到女友的楼层,只能说服一个住客先刷卡把自己带到他的楼层,再刷卡打开楼梯间的门。这听起来倒是可行,一般住客都比较友好,不像前台这样难缠,只要你真诚地请求,通常都会同意的。

就这么办。吴言假模假样地在手机上乱翻了一会,然后转身走到离前台二十几米处公寓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从沙发到电梯口必须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长廊,这狭窄的空间提供了绝佳的视线遮蔽,只要能进入那条长廊,理论上就能绕过前台工作人员的监视。但是长廊到他所在的沙发是一片很大的开放空间,几乎在所有前台人员的眼皮底下,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中至少一个人发现,功亏一篑。吴言想着,突然目光又和刚才对话的那个前台撞到一起。

又是这个傻逼。算了,如果现在溜过去,他肯定防备着我呢,反而容易被抓到现行。我需要冷静一下,不要太急躁,欲速则不达。现在是八点二十,再过一会应该就有很多来往住客和住客的朋友们,总有一些人会要和前台交涉。我等人多起来、前台变忙的时候溜过去,应该就成了。

也不知道顾昕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快四十分钟没回我消息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跟这家公寓没完。不过我还真的从来没想过顾昕这样的人会出什么事。她虽然每次遇到事情容易烦躁,但是事情只要经她的手,很少有搞不定的,每次都是骂骂咧咧地就把事情搞完了。或许自己也不必太过担心。就算像前台说的,她是被警察带走的,她又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应该也只是一场误会。唯一需要担心的情况可能是她自己在家不小心滑倒或者撞到什么地方,暂时失去意识了。她这人就这样,冒冒失失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完全是意料之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倒是严重了些,不管怎么说……

“外面十字路口有一条不知道从哪来的驯鹿,还有些羚羊、麝牛、雪兔什么的!”吴言正琢磨着,突然听到有人闯进公寓大厅大喊,吓了一跳。

这一天天的……

话音刚落,公寓大厅的人一窝蜂地开始往门外跑。除了前台那几个工作人员之外,不知道从哪个房间冒出来几个穿着西装的人,都四五十岁的样子,男的头都秃得差不多了,透过稀疏的头发能看到光秃秃的头皮,像戈壁滩似的,女的颧骨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再加上不知为何耷拉着脸,那坨肌肉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从其他房间冒出来几个年轻人,争相向外跑,欢呼着,大喊着“神圣的洪水将洗劫一切”,不多会就挤出了公寓大门;还有几个清洁工,穿着一身橡胶衣服,看到突然拥挤的公寓大厅显得有些局促,观察了一会后也放下手里的拖把和推车,跟着朝门外走。没多会,公寓大厅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吴言一个人。

刚才看起来困难重重的电梯口,现在倒是轻松就能到达。只是……正想着,电梯口的门突然开了,许多人排着队从里面走出来。吴言一个箭步冲上去,看到一副亚洲面孔的情侣,跟他们短暂交流了一下,得知这对情侣也是听说楼下街上不知道从哪来了许多动物,但在家里阳台上看不清楚,就索性坐电梯下来看。吴言跟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情侣中的男生跟女生简短沟通了一下,让她在下面先等一会,自己把吴言带到他住的楼层,然后又帮他刷开了楼梯间的门。吴言谢过那人之后,从楼梯间跑到女友所在的楼层,赶到1208,敲响了女友的门。

咚咚咚!

没有回应。

“顾昕!”吴言大声喊着,仍然没有回应。

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声音,房间里现在十分安静。眯着眼睛试图从猫眼看室内的情况,立即发现这无非是徒劳。女友公寓的门安全性极高,别说猫眼,整个门完完全全地隔绝了室内和室外,没有留下一丝能够透过门向内观察的缝隙。这也是女友当时选公寓时的考量之一,毕竟M市闹区还是有些危险,但没想到现在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

“手机!”吴言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女友的手机因为工作原因很少关铃声,如果她还在屋里,应该能听到手机铃声。

他抱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女友的手机,又把耳朵贴在门上。

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的手机响了几声,又转入了语音信箱。

这下他彻底泄气了,在门口坐了下来。

至少从现在的迹象来看,女友应该不是突然晕倒在家,可能已经出门了。事情应该没有刚才担心的那么严重。只要不是突然晕倒,或者被什么东西砸到,面临生命危险,其他的事情她应该都能够摆平。莫非真的像刚才前台说的,她被警察带走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她到底会跟警察有什么瓜葛,离奇的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不管怎么说,先亲自到警察局去一趟吧,说不定去了就搞清楚了。

坐了半晌之后,他起身,坐电梯回到大厅。大厅里还是像他刚上来时那样,乱糟糟的,一些工作人员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维持大厅的秩序。吴言起初还担心自己被刚才那个前台发现自己从电梯口下来找他麻烦,但他正忙着跟一些顾客交谈,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朝大厅里的人看了几眼,走了出来。

在室内呆久了,刚一出门灼热的阳光直直地照到他的眼球上,他感到一阵眩晕,一时睁不开眼。等到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大街上人群相较刚才多了许多。真的有几只牛啊羊啊什么的,呆呆地杵在马路上,人群时不时有人在朝它们观望。它们应该也是第一次进城,显得有些局促,紧紧地靠在一起。已经有警车赶到,在维持秩序,把几只动物在的地方用封条封锁住,几只雪兔首先被人们关到了笼子里,在里面焦躁地来回跳着,它们的毛皮在阳光的照射下,远远看去已经不再是纯色的白,有些脏,可能因为紧张拉了些屎在笼子里,沾到身上去了。

他正看着,突然发现人群的外围有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应该是个亚裔,穿了一身彩色的裙子,裙子下面穿了一条七分打底裤,脚上穿了两只塑料凉鞋,正独自站在原地,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过往的人群。吴言走了过去。

“哈喽,你在等妈妈吗?”吴言用英语问。

“……”小女孩看了一眼吴言。她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在阳光下显得有神。走近时吴言发现,小女孩脸蛋胖嘟嘟的,肤色很白,在阳光下像水晶球一样透亮,脸型是典型的南方鹅蛋脸,头发绑了两个小辫,朝天上翘着,脑袋上还卡了三个粉色的发卡。在看到陌生人的时候眼神里有些胆怯,但或许为了掩盖这胆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吴言。吴言和她匆匆对视了一眼,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你会说中文吗?”吴言试探性地问道。

“嗯。”

“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

“你不是跟她一起来的吗?”

“是,但是刚才人多走散了。”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有十几分钟了吧。”

“你们是在这走散的吗?”

“是啊,她告诉我如果走散了要在原地等她。”

“那我带你去问问那边的警察吧,他们可能能帮你找到你妈妈。”

“不行。”

“为什么?”

“妈妈说过,如果走散了千万不能找警察,说警察会把我们两个抓起来。”

“你妈妈这是……”可能是非法移民吧,吴言心里想。

“那我陪你等一会好不好,你妈妈应该马上就回来找你了。”

“好。”小女孩说着又把头转了回去。

吴言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说些什么,但想了想眼前的小女孩似乎没有在从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寻找什么安慰的话语,就沉默了下来,站在小女孩边上,一动不动。站了一会索性坐下,同她一起张望。吴言也不知道女孩的妈妈长什么样子,每次路过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就朝女孩看两眼,从她的反应中判断她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吴言注意到,小女孩或许等的有些烦躁了,也或许因为刚跟陌生人说话有些紧张,现在正在用指尖抵着辫子头,在空中快速地划着圆圈。两只辫子随着手指流畅的动作不断被掰弯掉,然后迅速弹回原位。如果这时候有风吹过,或许她额头上的头发会被吹乱,跟辫子缠在一起。但并没有风吹过,没有任何东西打断小女孩的心思,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专心地寻找着那个让她熟悉的身影。

“看我小时候凶不凶!”女友问。

一张发黄的照片被递到眼前,表面有些皱皱巴巴的,四周也不再平整,磨出了一些锯齿形状的角。照片里是小时候的她,也扎了一小揪朝天的小辫,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正在朝画框外面的人瞪着眼睛。画框外或许是她妈,为了逗她,在她有些生气的时候故意照下了那张照片。

“你现在也挺凶的。”我看着照片说。

“怎么说,害怕我?”她说着略带挑衅地看着我,顺势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她比我矮二十几厘米,这样做的时候,通常需要翘着脚,使劲向上够我的肩膀……

“要是我们再等一会,你妈妈还是不来,你想怎么办?”吴言转向小女孩问道。

“我还没想过呢。”

就在吴言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发现街道的尽头飞出几只彩色的鹦鹉,人群中传来了惊呼声。

就在向阳铆足了劲想要冲进人群的时候,他听到警笛声,人群像刚开了闸门的流水一样,冲着他不断向外散。

“M市警署,请大家远离犯罪区域。”警察用喇叭不停地喊着。

“看来真的是犯罪。”向阳自言自语地说着,才发现刚才身边那波人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警察到了之后,迅速封锁了区域,人群很快被疏散了。向阳得以看到刚才被人群堵住的景象:地上还有一摊血迹,现在正在由专业人员做样本采集。受害者已经被抬到了救护车里面,有几个摄像头正在对着救护车拍摄,应该是新闻社来的。从现场来看,受害者出血量很大,并且溅射了很远的距离,应该是当场毙命。不然救护车也不会迟迟不开走。

向阳挤到了封锁线附近,才意识到今天本来想休息一天,没带工作的设备,只好探着头朝救护车里面看。

“请站在封锁线外,不要妨碍公务。”一名警员提醒他。

向阳好像没听到警员的话,还在使劲探着脖子。他隐约看到救护车里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是护士,正在低着头玩手机,旁边的死者已经被盖上了白布。

“嘿!你!”

向阳被吓了一跳。

“退到线后!”

“那个,我想请问一下,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已经锁定了吗?”

“无可奉告!”

再呆下去也找不到什么新的线索了,无非是自讨苦吃,不如在附近随便转转,看看有什么新的线索。向阳一边想着,一边环顾了一眼四周。人群虽然在刚才一哄而散,但没有完全散去,分散成了几小撮。大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教堂门前现在倒是清净了不少。

向阳开始朝人多的地方走,看看能搜集到什么信息。

“现在M市治安越来越差了,大白天发生杀人案,警察半天才赶到……”

“黑帮势力现在都这么嚣张了吗……”

“乖乖,今天可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

“要不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这也算是奇遇了,虽然谁都不会想经历……”说话的人是两个中年妇女。

“可不是嘛,那个画面现在还在我脑海里面,我怕今晚睡觉都会做噩梦。”

“不过幸好你没有受伤,看来凶手应该是冲着那个人去的,不是随机杀人。”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向阳朝说话的两个人招了招手,“我叫向阳,是一名记者。刚才不小心听到你们交谈,请问您是目击了犯罪现场吗?”

“她是。”第一个人指了指她的朋友。

“啊……那一定很吓人吧。”

“我们两个刚才正在说呢,哎我都不太敢再回想那个画面……”

“这我非常能够理解,我也有一次……”

“我就像往常一样在街上走,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突然就发生了,毫无征兆。我跟你说哦,我当时在路上走,经过一个流浪汉。他突然惊呼了一声,把我吓得哆嗦了一下。但我估计他是吸大麻吸嗨了,没跟他计较。被他吓那么一跳之后,我还在懊恼,本来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想着去超市前先去一趟附近的农贸市场。但走着走着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如果去那个农贸市场的话,我就不会走这条街,也不会被他吓一跳。正当我懊恼的时候,看到一辆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了。我刚想走过去跟他说,他那个地方不能停车,就见有枪从车窗伸出来了,很长的那种,还不是手枪。吓得我赶紧不说话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枪声,然后我彻底慌了,开始大叫。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心里唯一的念想是“完了,完了,我要完了,我要是死了艾玛怎么办”。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蹲下,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子弹。我之前看电影经常看到枪击案的时候有路人被吓得呆在原地,我还想这些人胆子真小。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真的被吓得什么都干不了。我叫了一会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被子弹伤到,我才冷静下来,反应过来要找个隐蔽的地方藏着。但当我蹲下的时候,我意识到枪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那辆皮卡车也没影了。哎,我又忍不住把这件事跟你讲了一遍,看来我今天晚上肯定要做噩梦了……”

“我很理解你的处境。我之前有一次采访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要丧命了。”

“那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没错。从我上次的经验来看,虽然跟人讲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害怕,但讲出来是非常有必要的,可以像你朋友建议的那样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我那次跟我的咨询师聊了一个多月才慢慢从当时的恐惧里走出来。”

“你看,我现在手都还在抖……”她说着把手抬起来,但那样做真的很费力,因为她的手在一直不停地抖动着。她的朋友在旁边叹了口气,似乎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安慰她。

“那个……虽然可能有些不合时宜,我能再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尽管问!”

“您有看到凶手开了一辆什么样的皮卡吗?”

“是一辆黑色的皮卡,但具体什么型号,车牌号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

“嗯,当时目击的人多吗?”

“除了我之外还有十来个人吧,我当时没仔细看。等我镇定下来发现可能是因为我的尖叫声,人马上多了起来,尸体旁立刻围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还有很多好心人过来询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哎,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啊……”

“那你知道被害的是什么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怜的人……”

“他的穿着和容貌特征呢,你有注意到吗?”

“我冷静下来后尸体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我看不到死者到底是谁,也不太敢上前去看。但我之后再也没见到那个流浪汉,我怀疑被杀害的人可能就是他。”

“啊,好的,我大概了解了。非常感谢你给我讲这些。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找人谈谈这件事,可以打我的电话。虽然我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但到时候我们可以具体聊一下彼此的经历,或许可以帮到您。”向阳说着,把名片递给她,也顺便递给她朋友一张。

“谢谢你,小伙子。愿上帝保佑你!”她说着用手接过名片,有点吃力地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

“哥们,这也太牛逼了吧!”向阳告别了那两个人,继续向前走,遇到几个打扮很时髦的小伙子。

“他现在是我心中的神!”

“警察都拿他没办法吗?”

“你说,最近大洪水的事,有没有可能也是他一手操控的?”

“我靠,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啊!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头,这可真帅吧!”

“你们是在说上将的事吗?”向阳插嘴问道。看来刚才路人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应该有相关线索指向他。

“是啊,哥们你也知道他吗?”一个声音问。

“对啊,我之前采访过他。”

“真的假的!他本人什么样?快给我们讲讲!”

向阳把之前采访的事跟他们大概说了一下。

“哈哈,日本妞!这个老头听起来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么看他真是一个战争狂热分子啊。我之前看见个蜘蛛都给我吓够呛,你懂我意思不?蜘蛛真的很吓人。它们那么小一只,爬得那么快,还有那么多条腿……不行我现在说这玩意都害怕。”向阳看了看说话的那个人,他像是一米九多的个子,身体很强壮,说到蜘蛛时手舞足蹈地在身上抓来抓去。

“哥们你冷静点,咱聊上将呢,你扯那蜘蛛干什么?”旁边有人提醒他。

“对啊我为什么要说蜘蛛……哦对,我是想说,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战争狂热分子。”

没人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们还知道有关他的什么线索吗?”沉默了一会后向阳问。

“你听说没,他在M市有一个私人酒馆,不是他开的,但是他经常去那里。我们刚才还在说要不要去那看看,说不定能碰见他呢。”

“你们有地址吗?”

“听说是在路易斯大道,二十七街。酒馆叫‘地下’。”

“你们知道什么与被害人相关的线索吗?”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好的!还有你们怎么知道这期凶杀案和上将有关呢?”

“你没听说吗?大家都这么说啊!”

向阳又溜达了一会,还有一撮年轻人,也在聊上将的事。

“他肯定是疯了。”

“狂热的战争分子?也不知道是哪家新闻报道的。你们觉得是真的吗?”

“这无从考证。据说他在被采访时会自己提到这个词。理论上来讲,狂热的战争分子是不会把自己是狂热的战争分子这件事挂在嘴边的。”

“那那个阴谋呢,要在M市挑起战争的阴谋。”

“这倒是有迹可循。最可疑的就是警察迟迟不来,来了之后也拒绝回答任何媒体记者的问题,好像是在尽全力掩盖事情的真相。”

“他手里可能是有政府的什么把柄,或者重要的经济来源。”

“还有一点,他似乎有意把杀人地点选在闹区,并且行凶后没有抢夺被害者任何个人物品,可能就是要挑起一场大范围的恐慌。也或许是对警察的挑衅,知道他们不敢管自己所以肆无忌惮。”

“没错,这对警察来说倒真是天大的耻辱。在自己管辖的市中心,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杀人案,自己还不敢马上出警。”

“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

“你们好,打扰一下。我叫向阳,是一名记者。”

“你好。”人们似乎早就注意到他,一直在等他开口。他一开口几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觉得你们刚才说的非常有道理。”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之前采访过他,但那是两年前了。他确实说过自己是狂热的战争分子,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所以是你写的报道吗?”

“报道我没写,我跟他短暂聊了一会,他突然变得不耐烦,把我赶走了,后来再联系也不回信,没写完的报道就此作罢了。”

“你觉得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他想在M市挑起一场战争吗?”

“说实话如果他这样做我完全不会感到意外。就像你们刚才说的,如果他真的是杀人犯背后的主使,今天早上选择在闹区杀人,可能就是为了挑衅政府,制造恐慌。从警察不作为的处理方式来看,我也怀疑这只是一个开端。”

“你打算跟进这件事吗?”

“没错,我想找到他,当面问他。”

“我们听说他经常出入一家私人酒馆。”

“是叫‘地下’吗?”

“叫‘河畔’。在富兰克林大道,十五街。”

“有趣……我刚才听那边的朋友说是另外一家叫‘地下’的酒馆……”

“这传言是不是酒馆的广告啊……”

“要是的话事情就太荒唐了……”

“关于那个被害人呢,你们知道什么跟他有关的信息吗?”向阳又问道。

“我们刚才也在聊这个事。似乎没有人知道跟被害人相关的任何信息,警察好像也拒绝透露任何关于被害人的信息,我们只是从目击的路人嘴里听说,被害人从穿着上来看似乎是一个公司高管,但据说他的脸已经被子弹打得血肉横飞,没有人认得他到底是谁。蹊跷的是,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也没有看到有被害人的亲属或者好友前来认领尸体。一般来讲,公司高管在这个城市总不至于一个亲人或朋友都没有吧。人们虽然认不出被害人,但警察应该可以通过身份证或者一些其它信息找到被害人家属。我们怀疑是警察为了不引起恐慌,赶到后立刻封锁了消息,没有像往常那样联系受害者家属。这样他们可以对外宣称,比如死者是一个黑帮成员,在火并的时候被其它黑帮杀害,这场凶杀案的对象并不是一般市民。”

“有道理。”

告别了那帮人后,他又在大街上溜达了一会,但没搜集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于是他索性离开人群,朝着刚才的教堂走去。

相较于室外,教堂里显得冷清很多,一踏进教堂的门,光线立马暗了下来,隐约可以闻到蜡烛和古木的味道。这时候如果配上合适的花香,或许会让人想起某次梦中的朝圣之旅。但唯独花香是缺失的,这缺失的味道限制了关于爱与和平的想象,却容易使人联想起冗长的经文和训诫。这也使得眼前的耶稣受难像多了一份苦难和神圣,而少了些许亲切和真实。有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传教士在踱着步子,早上光线还算不错,一束光从彩绘玻璃窗上照进来,流动的彩色光影极大缓解了由大片黑暗带来的压抑和沉重。在教堂的最里面,有一个小隔间,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争论着,丝毫没注意到向阳的到访:

“我没有那么悲观,人性是不变的,信仰永远存在于人们心中,只是从前人们需要神的指引来看到它,但人们向往真正的自由,于是杀死了神,上帝死后人们短暂地迷失了,人们需要时间重新看到信仰,仅此而已。”

“失去了神之后人们依靠什么重新看到信仰呢?原谅我已经不再能清楚地看到你所说的‘信仰’,它如今更多变成了伪善者的‘庞氏骗局’。向门外看看吧,我只看到了恶和冷漠。”

“我不认为你说的‘恶’和‘冷漠’是问题的关键。这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纯粹的恶,它与善是相依而生的,正如冷漠和爱也是相依而生那样。越是黑暗的年代,人类越渴望光明,越是冷漠的年代,人类越渴望爱。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们正在经历的无所适从的迷茫。神死后,人们重新被抛到混乱的自由中,在这自由里,那个被叫做“意义”的大厦轰然崩塌,无力感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困住了每一个寻找存在的意义而挣扎的人。‘恶’和‘冷漠’既然存在,就可以与之抗争。但无意义本身就以否定的形式存在,它无法被抗争。我认为蒙蔽信仰的正是存在的意义分崩离析后的迷茫。不过这也是获得自由的必经之路,人们需要经历漫长的无意义,才能看到超越意义的信仰,从而在混沌中坚定地走向那个不可避免的必然性。”

“但伪善者会以此作为武器,历史不断向我们证明,迷茫是煽动人们心火的引子。”

“而历史也不断向我们证明,伪善者都失败了不是吗。”

“我是说,我们总该做点什么,以避免人们因为迷茫而被误导。即使正义之神不显迹,人们为了逃离迷茫的无力之海,仍然会寻找神的替代品,神作为无上的概念从人们心中消失后,奴性仍然没有从他们心中消失,这为伪善者们提供了制造神的契机,而这不过是为了满足意志和权力扩张的私欲罢了。在这时口口声声说人们会在时间中重新看到信仰,在我看来简直荒谬至极。这无非是逃避问题的人自以为是的说辞。”

“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反对的不是‘我们需要做些什么’,而是我们站在神的高度,妄图指引人类。当你说正义之神的时候,你如何知道你所说的正义是人们需要的正义,而不是你强加在人们身上的私欲?现在人们听到的答案太多了,人们不再需要另一份答案。人们需要从自己的心中看到自己寻找的答案,而这份答案不通过神的显迹来完成,依靠的是人们心中本就具足的信仰。”

“按照这个逻辑岂不就是什么都做不了吗?我任何时候都可以质疑我的动机,但这不是我逃避问题而不行动的理由。”

“当然能做,但首先我需要在自己心中看到那真实的信仰,它会让我重新看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指引我做我该做的事情。”

“而你又如何能确定信仰指引你做的是人们所需要的呢?只要你去做,去扩散你的信仰,难道不还是强加在人们身上的你的私欲吗?”

“信仰在我心里升起的时候,我意识到它并不需要也不能够强加于人。为了唤醒人们自己心中的信仰,我能做的事情极少,但另一方面,我清晰地看到了我该去做的事情。我无法教人们看到信仰,只是我的心里流淌着久违的亲切感受,它使我感到我与周遭万物竟如此相似,这广袤的天地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作为它的一部分而与它共存,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共生。在这份亲切感中,我断然不再感到迷茫,也不再感到孤独——我看到了广阔的生之希望。这希望是一条温暖的河流,在我和你之间流淌。我想如果我心中的爱和信仰是真实而饱满的,我只需要等待,等待你能感受到它们并以此为契机看到自己的信仰。”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们聊了这么久,但我始终看不到你说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那或许是因为你执着于用眼睛看见。一切肉眼可见的事物,都已经脱离了内心,外化于自我而存在。而信仰是自我的一部分,需要你在心中看见。”

“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人们通常需要先通过肉眼看到,再相信。要求人们在看不到信仰的实体时通过感受而相信它本身就已经把大部分人排斥在外,这听起来更像是在圈地自萌。我甚至没法知道你是不是用‘信仰’这样听起来伟大的词把我引入一场你布置的骗局。”

向阳听着,抬头又看了一眼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圣像。窗外的阳光像是设计好了一样,此时正不偏不倚地照到他的身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大教堂里浮动的尘埃,这使得那光线看起来格外轻盈——已然失去重量,变成光之魂魄。巨大的耶稣圣像,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悲哀。每一个到访者看到这哀伤中的神圣场景,心中难免会因渺小而感到虔诚,但这虔诚,或许像刚才那个年轻人说的,已经很难激发信仰。这样看来,耶稣此时的悲伤究竟是来源于罪,还是来源于那对信仰的质疑呢?

氤氲的季节,残破的教堂。墙体已经不再完整,变成断壁残垣,墙皮也已经脱落,露出了白墙里的钢筋和石灰粉末。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和颜色各异的菌类植物。地上杂草丛生,杂草的间隙藏了许多蜘蛛、西瓜虫和小鸟,杂草群中隐约可见金黄色的野菊花。眼前的长椅横七竖八地随意摆放着,钢琴的琴键许多被连根拔起,不再能演奏出完整的音乐,只能发出残缺的音符。空荡荡的大教堂里不再有虔诚的祷告者、教徒和牧师,偶尔有鸟群飞过,头鸟看了一眼耶稣的圣象,带领鸟群继续向南方飞去。墙上的耶稣圣像已经残缺,十字架被拦腰折断,耶稣的身体遗失,眼睛被摧毁,只剩下一个微微向右歪着的头骨。整座教堂在等一场席卷一切的洪水,把这遗址埋藏在深海,变成一个时代曾经的记忆。

向阳本来是想进来询问关于教堂外大号乐团的事,但这时已经把它抛在脑后了,独自发了一会呆后匆匆离开了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