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架长满野草的老旧钢琴上,一只指头大小的兔子,正在疯狂地啃食从琴键缝里生长出的草尖。它的脚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狂喜,一直在抖动着,不断敲击琴键。但伴随琴键起落而发出的,不像是钢琴声,也不是如想象般断断续续的,那声音很闷,蔓延在夏日午后的空气里,连绵不绝。这视觉与听觉的错位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可疑:钢琴旁边挤满了人,乌泱泱的,似乎在谈论着什么。人群中时不时迸发出尖锐的笑声,像老式收音机里一闪而过的电流声一样,虽然突兀,但一经发出马上就消失了,人们表情平淡,沿着笑声的来源找不到那张正在大笑的脸。脚下是一片草地,草长到脚踝靠上一点的位置,在没有风的时间里沉默着。草地上空随处可见各色的蝴蝶,时隐时现的——像是已经脱离了实体,变成流动的光影。那些倏忽间就消失的蝴蝶,是在连续的时空中存在吗,还是他们本就属于一个会间断的时空?假设它们存在于我所处连续时空之间的无数切片里,只在我观察到它们的时候被迫连续存在……算了,我很累,现在不想思考。在人群不远处,有一排阔叶树,穿过树木,可以看到远处林立的高楼。高楼的玻璃不断反射着太阳的光线,照到人的眼睛里,阻挡了视线,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保持一种严肃的形象,拒绝着外来人员的好奇心。在高楼的间隙中,有许多条曲折的街道,被巨大遮挡物封闭起来的阴影空间围绕、向高楼外面的世界延伸着。目光沿着这些狭窄的缝隙向外看,却只能看到无限延长的黑暗。这黑暗持续吸引着人的注意力,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象街道尽头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光景,但又害怕继续探寻。在光都消失的地方,会有什么继续存在呢?不断蔓延的传染病,堆积成山的垃圾,遍布在空气中的灰尘,干裂的地皮,长满霉斑的墙,被遗弃的小提琴,形单影只的野猫,婴儿啼哭的声音,犬吠声,下水道口绽放的白玫瑰,古老文明废弃已久的货币,一篇关于遗失的晚霞的报道……?
城市的上空飘起了雪。雪花从广阔的虚无中显现,像零落的纯白舞者,倏忽间又落入虚无中去了。嘈杂的人声似乎在雪花落下的一瞬,随纷落的白色一起融化,消失在草地上方的空气里。草尖上落满了白色的星星,而久违的夏季风在这时终于来到,只轻轻一吹,发光的白色星屑就在天地间飞扬起来,眼前的一切极易使人怀念起那个萤光满天的静默夏夜。远方城市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静止的时空。而目光从远处收回的功夫,目之所及已经全部被覆盖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沉寂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随即传来爆炸声——定睛看时,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体像鞭炮一样,正在噼里啪啦地炸裂着,他的衣服已经破了几个小洞。他一脸惊慌,像是已经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但似乎无事发生。沉闷的钢琴声还在继续,此时已经不再断断续续地,而是在演奏着某个悲痛的乐章。那哀悼般的旋律像是唤醒了在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悲伤,使得刚才平淡的脸上多了一丝阴郁情绪。这时,一声尖叫声响起,随着那声尖叫,那个陌生男人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鲜血浸染在刚刚落下的白雪上,不久就汇聚成一条红色的河流,在人群中流动。在流动的血河旁,悲伤已经从人们的脸上,爬进了他们深黑色的眼眸里。
吴言心中一惊,眼睛闭上再睁开的功夫,眼前已经没有了钢琴、大雪、鲜血和人群,只剩下一片静止的白墙。刚才的影像还没有消失,好像还在意识的某处不断滋生着,涌动着,发生着变化。他起身,打开窗帘,才看到楼下一群人抱着大号,坐在街角附近的教堂门前,被一个人指挥着,吹着不知道名字的音乐。在这群人的不远处,有一辆救护车,人们正在忙着把一个人搬运上去。吴言努力回想着,突然意识到刚才的爆炸声可能是枪响。如果是这样的话,楼底被搬运的那个人一定和刚才的枪响声有关。这是一起凶杀案现场吗?楼下虽然围了一群人在看,但他们似乎也并不恐慌,只是凑热闹一样好奇地张望着。如果是凶杀案现场,应该会有警车赶来维持秩序,吴言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任何警车的影子。况且教堂前面这群吹号的人,就离案发现场有大概几十米的距离,理应被疏散才对。一切迹象似乎都在指向这个猜想的荒谬性。如果不是案发现场,那还有一种明显的可能性——楼下在拍戏。因为吴言家住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之前也有剧组来这里拍过戏,还是一个当地很有名气的导演,拍过一个以城市生活为背景的悬疑片,也和凶杀案有关,叫《黑色尸袋》,讲了一个凶杀现场之后,杀人凶手自首时,警方却发现尸体离奇从装尸体的黑色袋子里消失的故事。警方一开始以为嫌疑人故意报假案,因为尸袋里别说是尸体,连血迹的影子都找不到。但就在警方要以干扰公务罪逮捕嫌疑人的时候,他却在得知尸袋里没有尸体后很快就疯掉了。故意报假案的怀疑也就站不住脚了。于是人们猜测真相可能是:嫌疑人有可能确实杀了人,也用尸袋装了尸体,但报案时尸袋被另一拨人掉包了;或者嫌疑人早就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以为自己杀了人,但这只是他脑子里的臆想,实际上他只是做了一场杀人有关的梦,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在随调查的进展而发现的线索中,各个线索之间互相矛盾,警方的每一个假设都得到相应证据的否定,任何一个假设都不能从一个合乎逻辑的角度自圆其说。故事最后,专门负责此案的警方也变得疑神疑鬼,染上了精神病,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场凶杀案就不曾存在过,整个事件背后的“真凶”另有其人。嫌疑人用精密的伪造证据手段骗过了所有的警方,让他们以为城市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其实,这场凶杀案的存在本身才是最大的疑点,是高层政府为了掩盖另一起更大的阴谋而精心策划的骗局。后来,那部电影在全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还获了奖。现在不知道又在拍什么电影。正想着,他又朝人群瞄了一眼,果然从人群中看到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正在对着救护车拍摄。
他悬着的好奇心得以短暂地安放。这么说,教堂门前的大号应该也是电影里的环境音乐了。这大号声听起来确实像在哀悼。只是为什么乐手们会被放在教堂的门前。想象一下,一起凶杀案的案发现场,人们在教堂门前为逝者奏乐,这也怪离奇的。算了,一会下楼再去打听一下吧,说不定是什么奇幻荒诞类题材的作品。他重新拉起窗帘,试图在喧闹的人声中整理杂乱的思绪。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想找点早餐,却发现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个空的牛奶盒,和一个上次用手拿的时候不小心夹碎掉、已经氧化的生鸡蛋,应该也不能吃了。昨天早上还想着去超市买点早餐,回头一忙起来又忘了,只能出去吃点了。这样想着,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正在琢磨着去哪吃饭,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接。
“出门!”
“干嘛?”
“大周末的,在家干嘛呢?一起出去溜达溜达。”
“我早饭还没吃,正在想要吃哪家。”
“那就先一起吃早饭。我吃完了,但可以陪你一起。”
“去吃什么?”
“又不是我吃,你自己决定呗。”
“……”
“早茶?美式?越南粉?小笼包?麦当劳!”
“去你家附近那家面店吃吧。”
“行,那你快到了喊我。”
挂掉电话,吴言去洗漱了一下,把衣服裤子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挑了一套穿上,剩下的稍微一打理,放到衣柜里。做完这些之后,稍微打扫了一下客厅,摆弄了一会阳台上的风铃,一看表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赶紧穿好鞋,往地铁站走。
从吴言家坐地铁过去女友那里还要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现在过去免不了挨两句嘲弄。女友每次因为他迟到不爽,总是喜欢变着法子捉弄他,这次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新的花招。路过楼下街角的时候,人群还挤在那里,似乎比刚才人数还要多。他现在也没时间管这些,加快脚步朝地铁站走去。要真是什么重要的戏,估计没多久也能从同事那里听到。
周末的地铁上人不是很多,但车厢很老旧,内部空间比较窄,再加上乘客都高高壮壮的,显得空间有些逼仄。吴言觉得地铁的座位很脏,他总喜欢站着,观察地铁里形形色色的人。今天的地铁里格外热闹。离他最远的车厢另一侧,瘫坐着一个宿醉的流浪汉,也或许是吸了大麻,正在蒙着头呼呼大睡,嘴里好像嘟囔着什么,吴言离得太远,完全听不清。在流浪汉旁边,有一个打扮得很潮的男孩,看起来像是二十岁出头,穿着彩色塑料袋质感的衣服,扎了满头的脏辫,头上戴了一个比他脑袋整整大一圈的耳机,正在跟着音乐摇晃着。吴言注意到,他衣服的大口袋里好像有一只白色的袜子,露了出来,但他应该完全没注意到,还在全神贯注地摇晃着,吴言眼看着袜子快要掉出口袋。在他旁边,有一个女孩,从打扮上来看或许是他的女朋友,也扎了满头脏辫,但目光向前直视着,一脸厌烦的样子,正在发着呆,还没有和她身边的男孩有任何互动。吴言又看了两眼,试图找到能暗示两人关系的细节,以打发路上无聊的时间:女孩跟男孩紧挨着坐,在男孩摇晃身体的时候,时不时会碰到她的胳膊。但她倒没有因为胳膊被碰到显示出更加厌烦的情绪,只是自顾自地想着什么。或许他们真的是一起来的。她在想些什么呢……刚才的早饭真难吃,他那些朋友也让人心烦,一天天就知道大吵大闹,说是什么搞摇滚,其实就是一帮人在一块喊来喊去的,有什么意思。就赖他,非要拉我去吃,一大早就把我从睡梦里吵醒了。我还在做美梦呐。我梦见什么来着?我好像梦见一个男的,是他吗?梦里感觉好像不是他,比他强壮一些,正在搂着我,我有些喘不过气,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心脏砰砰直跳,他妈的,我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我一天天都在干些什么?当时是为了逃离我的家庭,逃离那个胡子拉碴、只知道喝酒的男的,和每天只会畏畏缩缩、被那个男的招呼来招呼去、又从来不反抗,只会不停絮叨的妈,才决定和他在一起。当时觉得搞摇滚一定很帅,我们可以一起写歌骂那个乌烟瘴气的家庭,骂这个操蛋的世界。现在呢?歌一首没写,天天在外面鬼混,连离家出走时偷的钱也快被我花光了。大周末的还要被他拉去这种破地方,一顿早餐把我一天的心情都破坏了。我现在回去、跟我妈认个错,她应该还会原谅我吧。哎,这种生活我真的受够了。或者我离开他,自己去个什么地方找份工作,起码先养活自己,这样也比回到那个家里要好。但我现在能干什么?一想到要独自出去我就害怕。当时离家出走还有他陪我一起,现在我要独自一人了吗?万一找不到什么工作呢?我去跟政府申请住收容所吗?我可不想住那玩意,而且听说也不是申请就能有地方住的。再想想。我或许可以先从服务员干起,一点点来嘛,积累一些工作经验之后再去找更好的工作。听说这年头当服务员挺赚钱的,你只要跟他们笑笑,说两句俏皮话,有的人给小费可大方了。嗯,服务员挺好的。先找一家说得过去的餐厅,老板看起来比较友好的那种,我听说那帮亚洲人对我们挺友好的,不然找一家亚洲老板的餐厅,先干着。但住宿问题怎么办?一般没有饭店会给服务员提供住宿的地方吧?我想想,我可以先去打听一下,有没有那种比较便宜的住所,总会找到的嘛!行,就先这么决定吧,明天我就去问问朋友,哪里能找到便宜的住处,再去问问有没有招服务员的饭店,问问一个月大概能赚多少钱,再做下一步打算。正想着,女孩似乎注意到了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朝吴言这边撇了一眼,吴言从容地跟她对视了一眼,把头稍微抬了抬,看向地铁顶部,假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自然地躲开了她的目光。但一旦被怀疑,再去看别人难免会让人厌烦,吴言环顾了一眼车厢,把目光放到其他的地方。
在那两个人旁边,有一对年轻人正在激烈地争吵。吴言好早之前就听到争吵声,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也就一直没理会这声音,直到现在才看向争吵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手里拿了一张纸,不断地指向纸上的同一个地方,好像在跟另外一个人说,你看,你的这个提议有严重的问题,这根本不可能行得通嘛!另一个人也有些激动,面红耳赤地,胳膊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好像在试图跟第一个人争论提议的可行性。旁边的人被吵地心烦,有一个戴了耳塞,在使劲低着头,有一个转过身去,用手用力挤压着脑袋,或许是试图用意念来停止这场他们压根听不懂的争吵。在两个争吵的人对面,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手握着手,互相搀扶着,也因为激烈的争吵声露出厌恶的表情。平时看到稍微上年纪些的夫妇,互相搀扶着在大街上走,吴言心里都会泛起一股奇怪的情绪。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温情”,还是这归根到底是一种由温情的画面引发的担忧情绪。吴言很难想象有一天自己老了的时候,会和女友搀扶着走,他可能会害怕自己如果不小心摔倒,让女友跟着也受牵连,也会担心如果女友摔倒时,自己会下意识保护自己,以至于没能避免她摔倒这件事发生,这算不算对女友的一种“背叛”。他思来想去,总是得出“不如各自拄一根拐杖”这样的结论,所以每次看到类似这样的场景,都像是一场对自己的审判。但今天这样的情绪似乎没有生发,他注意到其中一个老人右腮长了一颗痣,当她生气的时候,腮部的肌肉会抽动,那颗痣也跟着抖动。有这颗痣倒很方便,她每次不高兴的时候,她老伴可能只需要通过痣的抖动频率来判断她生气的程度就可以了。吴言这样想着,难免觉得有一点滑稽。在离他近一些的地方,有一个小孩子,被一个女人抱在腿上,正在不停地敲打着她的肚子。女人的肚子有些鼓鼓的,很有弹性。小孩或许就是爱上了手打在肚皮上的感觉,一边拍打一边开心地叫喊,和那边的争吵声形成了某种呼应。在小孩的对面,一个穿着帽衫和运动裤的女生,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干脆哼起了歌,加入了这场热闹的响声中。
“It’s a little bit funny”,对面的小孩跟着敲了几下女人的肚子。
“This feelin’ inside”,发呆的女孩终于意识到身边的争吵,把头转向摇滚男孩那边,坐的离他更近了些。她目光好像看到了那只白袜子,但没去管它。
“I’m not one of those who can easily hide”,争吵的人对面,其中一个老人站起身,气势汹汹的,看起来像要去跟他们对质。
“I don’t have much money, but boy, if I did”,流浪汉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大喊了一声,老人吓了一跳,看了他一眼,怔在原地。
“I’d buy a big house where we both could live”,流浪汉又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If I was a sculptor, heh, but then again, no”,老人心有余悸,呆立了片刻后又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Or a man who makes potions in a travellin’ show, oh I”,摇滚男孩耳机里的歌放到了高潮部分,他开始跟着旋律在空中比划各种手势,袜子在口袋里也跟着飞舞起来。
“know it’s not much, but it’s the best I can do, my gift is my song and this one’s for you”,摇滚女孩因为男孩打手势时戳到自己,厌烦地朝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袜子眼看就要掉出来,但被卡在袋口。
“And you can tell everybody, this is your song”,用手撑脑袋的乘客捂住了耳朵。
“It may be quite simple, but, now that it’s done”,旁边带耳塞的乘客摘下了耳塞。
“I hope you don’t mind, I hope you don’t mind, that I put down in words”,戴耳塞的人终于忍不了两个人的争吵,朝他们喊了一句,“快闭嘴吧!”车厢上其他人瞬间安静下来,哼歌的女孩似乎没有听到刚才的叫喊,继续唱完了副歌的最后一句。
“How wonderful life is, while you’re in the world”。歌曲结束,整个车厢陷入了空前的宁静。当周遭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吴言才发觉自己的神经原来一直在被刚才的喧闹牵动着,已经感到疲累了。
没过多久,小孩开始哇哇大哭,女人把他抱起来,用手捂着他的身体,似乎在尝试对他进行安抚。但这并没起到她预想的效果。哼歌的女孩在探着头到处看,好像一时不知道车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戴耳塞的男人像没发生什么一样,重新戴上耳塞。用手捂住耳朵的男人似乎被刚才的喊叫声吓到,低下了头。两个老人中,女人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不满地嘟囔了几句,然后也没了声音;男人没说话,眉毛比刚才舒展了很多,似乎很赞赏刚才这名陌生男子的英勇行为,让他获得了久违的平静。两个争吵的人这才意识到人群的愤怒,停止说话,如坐针毡地抖着腿。摇滚女孩又回到她思考时的状态,摇滚男孩朝旁边两个争吵的人看了一眼,又戴上耳机,继续听他的歌。这时候他口袋里的袜子终于在转身的时候掉落出来,他像是刚注意到,伸手去拿,不知道是对着旁边的女孩、还是眼前的空气笑了笑。吴言觉得那笑容带着一种未涉世的孩子般的纯真,但显然他身边的女孩并不会认同这个看法。流浪汉的睡眠被打扰,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没有人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从地铁站出来,吴言打响了女友的手机。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嘟嘟嘟,接下来是女友语音信箱的提示音。“对不起,我没听到你的电话,请留言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事情紧急的话,你也可以试着通过邮箱联系我, g1x2@conqur.com。”女友语音信箱的声音很正式,音调有些低,再加上是用英文说的,和往常的声音不同,吴言很少听到她语音信箱的留言,一般电话响两声的时候她就接了。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反倒使吴言觉得亲切,好像在这样的声音中,他脑子里那个熟悉的女友形象稍稍断裂,这使他得以从一个新的视角重新去重新认识女友,看到她在日常的熟悉中不再激发吴言感受的新的一面。
不过今天不接电话倒也反常,或许自己应该去女友家敲门,问问什么情况。但楼下的门禁他进不去,前一阵新来了一个前台,对他态度很恶劣,上一次他试图自己去楼上找女友,被前台拦住,待他说明情况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死活认定他是个变态的跟踪狂,差点报警,幸好女友及时赶到,才化解了这场误会。他可不想再去跟那个前台有任何交涉。或许公司里突然有什么事,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没顾上看手机,先等等再说吧。吴言有些不安地想着,径自朝约定好的那家面店走去。
二
这是一个绝佳的时刻。
曾经让无数航海者恐惧、迷茫、葬身其中的黑暗仍然压倒性地统治着整片海洋。海风像是某个遥远国度的使者,穿越万里,带来寒冷的讯息:在大海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仍然在发生。有一搜渔船被一只几万吨的鲸鱼吞噬,正在它庞大的身体里与它展开激烈的搏斗,鲸鱼的鲜血四溅,变成血湖,就要将渔民淹没在血浆之中;有一群考古学家,在某处海域的底部发现了至今无人知晓的史前文明,发现了大量如今制作工艺已经失传的宝藏,却迷失在古文明筑造的海底迷宫里,正在狂喜和绝望中迎接死亡;有一个孤独的殉情者,死后躯体漂流万里,被海洋分解,变成发光的游丝,漂浮在海水中,所到之处,海底的土壤中长出彩色的玫瑰……而海岸线附近,海浪已经趋于平息,海鸥们不再鸣叫,此时也屏住了呼吸。这广阔的沉默,将风中寥寥的行人的背影、肃穆的石块、瘦弱的芦苇统统献给海洋,将黎明前最后的酣睡留给海洋背后的城市。
而故事将开启新的篇章,从冲破海平面的第一缕阳光开始。第一只海鸥发出悠长的叫声,回应声铺天盖地般地来到,交错着徘徊在微亮的海洋上空。在无休止的鸟鸣声中,那一缕金黄色的光芒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散乱成无穷多跃动的光的粒子,洒向海洋,洒向城市。千千万万种意识、千千万万悸动的心在跃动的光亮中苏醒。在远洋的一座小岛上,鲁滨逊正孜孜不倦地在木板上刻着线,记录新一天的到来;在另一座小岛上,一群仆人正在一座草屋中央,排成一排,战战兢兢地给首领扇着风,焦急地等待着他从睡梦中醒来,草屋外面是昨夜狂欢结束后满地的血,和各种海洋动物和家禽残存的尸体。血腥味混杂在玫瑰和百合的花香中,被海风吹着,向四处扩散;在大洋的彼岸,驼队正在大漠中穿行,人们经历了满天风沙的夜,正在心中暗自庆祝着新生,不知道接下来将要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富人们在用金子、银子、上好的石材、玻璃、木头搭建的宫殿里酣睡,梦中不知是辽阔的草原,俯首称臣的人们,孤独的星夜,还是某次爱而不得的无尽悔恨;太平洋南部的塔希提岛上,那些皮肤黝黑的人们也在酣睡,他们倚靠着高大的神像,在微凉的夏日清晨梦见粉色的沙滩,纤瘦的夏季风,梦幻的水中云像,肃穆的芭蕉叶,清脆的鼓铃声,和那个周而复始的生活……岸边,一只乌龟探了探头,一只海狸揉了揉眼睛,和乌龟一起向远方张望。远方是无休止涌动的水面,似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水面上的那道金光变得耀眼,像水中摇摆着躯体的金龙,无数鳞片在水面闪闪发光,蓬勃的生命姿态让每一双直视它的眼睛顿感应接不暇。交谈声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先是一个人、两个人、后来到处都是,和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一起,就要盖过远处海浪的声音。海风变得更加温暖,海浪变急切,然后……是满目的清亮。整片海洋就这样在光亮和喧闹中打开,像在昭示着一个全新的世界。风中的芦苇变得如身前的海洋般自由,石块变得如流水般温柔。
向阳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朝海滩背后的城市走去。
这座城市由错综复杂的街道组成,街道与街道之间没有明显的分别,有时候沿着第五大道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第六大街了。街道的编号也混乱不清,这让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时常在探索中迷茫、困惑。人们常常抱怨这些无序的街道让本来就理不清的生活变得更加混乱,但向阳却不以为然。像今天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候,就随便选一条路走。胡乱走一通后,随便找一家早餐店,进去吃一些,最后用手机导航回家。在这样的探索中,偶尔还能发现这座城市里从来未曾涉足的角落,好像这些迷宫一样的街道永远也无法穷尽,这更给这座城市赋予了额外的神秘感。
今天选的这条街道人不多,路边有一些豪华住宅,住宅装修风格各式各样。在路过其中几家的时候,他想起自己以前来过这里,跟房屋的主人有过短暂的交谈,交谈的具体内容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溜走了,只记得他们待人接物大多比较友好礼貌,有时候聊得开心了会滔滔不绝地一直讲下去。他们中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政界领袖,还有一些类似退休法官、明星之类的住户,也有一些海外来的住户,买了房子也不常住,气候适宜的时候带着家里人来度个假,没多久就回去了。
在与这些住宅相关的采访中,倒也有几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一次是采访一对天才的双胞胎姐妹,她们不能忍受彼此的存在,常常用各种手段折磨对方,而且为了折磨对方,发明过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方法,有好几次都让彼此面临生命危险。但她们同时又不能忍受除对方之外的任何其他人的存在,为此,她们把自己整日关在屋子里,并且发明了只有她们彼此能听懂的语言,一旦将她们分开,她们又会整日整夜地哭喊,陷入对另一个人疯狂的想念中。有一次是一个退伍的上将,他曾经跟向阳短暂地聊起过一个战争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日本女人的故事,但那个故事前后矛盾,很难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上将自己的记忆也错乱了,也或许为了掩盖故事的真相,上将有意制造了谎言,使故事变得混乱。而且上将明明在讨论起那个女人时满是厌恶和不屑,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向阳觉得好像自己就在跟那个女人,而不是上将对话。在向阳想要继续了解的时候,上将不耐烦地结束了对话,之后再也不回应他的联络。还有一次是一个像是已经发疯的音乐家,他声称自己有预言的能力,能在即兴演奏时从一堆复杂的和弦中看到自己所想之事清晰的发展方向。但在被要求展示这项能力时,音乐家却说这项能力不能被展示,一旦预言说出口,事情的结果就会被改变,预言之事就不再能实现,而且如果演奏时,心里想着要把预言的结果告诉别人,这会毁掉他即兴演奏时的注意力,让他失去对所要预言之事的把握。
向阳脑子里闪过好几个类似这样的经历,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住宅区,走到一片相对繁华的商业区。于是他像之前那样,找了家早餐店,点了碗面,坐了下来。
“要真是这样,也算是见证历史了。”旁边有两个人在交谈。
“我反正是不信,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上帝都死了,还发洪水呢。”
“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最近闹的挺大的,据说起因是来自一个流浪汉的预言。人们一开始不相信,但不知道怎么的,在预言不久后,真的有人看到海边在建一艘巨大的船。”
“估计是故意恶搞的吧,或者是纯粹的巧合。”
“可能吧。但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好多巧合的事凑一块去了,据说动物园里的动物不知道怎么最近也开始哀嚎,为了解决这件事,动物园这些天不得不被迫对外停止营业。”
“越说越邪乎了。”
“反正预言说是今天发生,最晚午夜也能知道结果了。”
他们说的是最近网上被疯传的大洪水事件。说是有预言称大洪水将在今天降临这座城市,像《创世纪》里面记载的那样。向阳读过那篇文章,文章充斥着矫揉造作的煽情文字,报道的事情也没有查明,只是含混着写了写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不知道是哪个记者还是专栏作家撰写的,估计是最近没什么事情报道,胡乱写一篇骇人听闻的文章交差,搏一搏众人的眼球。他对这篇报道一直也没往心里去,但后来不知道怎么越传越夸张,以至于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假如今天午夜,真的有一场大洪水突然来临,所有人的生命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人们会用一天的时间做些什么?我会做些什么?这问题真滑稽,听起来像是小学时候语文老师留的假期作文题目。同样的问题,时隔多年再回答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学时候的心性。那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无非是再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去哪里玩一玩,或者跟那个总是被自己欺负的女生表白,告诉她我虽然平时待你不好,但那都不是真实的我,其实你不知道,我经常会想啊,哪天等我们长大了,我要带你去世界各地流浪,去认识更多有趣的大人,去见识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热带雨林,汪洋大海,冰天雪地,火山岩浆,去那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阔草原,去格列夫游记里的王国,去童话故事里的世界,去做一切我们想做的事情,然后跟一切阻止我们的黑暗势力决斗!好吧,二十多年过去了,让我今天重新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我要用最后一天做些什么……我要像唐吉坷德那样,去找一把趁手的长剑,找一架大型的风车,去跟风车决斗。要像树上的男爵那样,找一片树林,就呆在树上,在树木之间穿行,要跟流离失所的小鸟和野猫共处,跟他们变成伙伴,或者把他们变成我的侍从,要跟他们一起见证滔天的洪水淹没世界的末日景象。或者我要用一天的时间重新爱上一个美丽的女子,要像第一次陷入恋爱时一样爱上她,要跟她宣布,我今天要把整个世界都献给你,然后在宣誓声中一起被洪水淹没……
向阳胡乱地想着,忍不住大笑一声,早餐前的随想让他心情大好,几口把面条扒完后,他没直接回家,而是沿着早上来时的街道继续溜达起来。
才走了没多久,听到一阵人群的骚乱声和乐器演奏的声音。“第三大道,第七街”,向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街边的路牌。
只见左一层又一层的人群,把一辆救护车团团围住。人群位于城市一片闹区的街角,街角本身空间就不大,被人们这样一围住,堵得水泄不通,许多车辆从这里经过,在车里观望了一会,按了几声喇叭,见人群没有散开的意思,也只好绕路行驶。
“里面干嘛呢?”向阳随便找了个路人问道。
“不知道啊,据说是刚才发生了枪战,有人死了。”
“什么枪战,里面拍戏呢。”旁边不知从哪又冒出一个声音。
“不是拍戏,是真的发生了枪战。”第三个声音插嘴进来。
“那怎么连警车都不见?”第一个声音问道。
“据说背后涉及的势力十分强大,硬是把警察压了下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听说警察跟杀人的人也是一伙的,故意不派车来。”又有第四个声音插嘴进来。
“那怎么可能,就等着这件事自己平息?人们肯定会上街游行抗议。”第一个声音说。
“游行有什么用?只要政府和警察跟杀人的势力口径一致,控制舆论,游行势力根本发展不起来。”
向阳之前做过的许多有价值的报道,都是从街边这种不知所起、没有答案的争论入手,一步步展开采访。顺着这些看似琐碎荒诞的对话摸索,有时真的能摸索到什么重大新闻。
“那边的喇叭声又是在干什么?”他继续问道。
“那是大号。”旁边有声音说道。
“大号声是干什么的?”
没有人回答他,似乎大家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们听说没,这次的杀人犯背后的势力好像是一名军队的上将,听说他是一名狂热的战争分子,上了年纪之后因为厌恶现在平静的生活,一直怀念过去战争的经历,好像是计划要在城市里挑起一场战争。”
上将?向阳脑海里闪过那张脸,那张让他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有点恶心的,阴郁的脸。不知道和人群中讨论的上将是不是一个人。但这一瞬的记忆闪回却让他感到兴奋。难道几年前那个未解之谜终于有了新的可以探寻的线索了吗?
和上将的交谈发生在两三年前,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那天他从一个什么网站上看到一名已经七十多岁的上将的生平,觉得挺有趣的,于是决定采访他。上将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战争,立下过显赫的战功,年老后独自在海边疗养。他的房子就是刚才路过的海边别墅中的一栋,是一家建筑风格偏日式的住宅。向阳约的晚上七八点跟上将在他家里见面,他到的时候,住宅外面的铁门紧锁,从铁门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松树、枫树、竹子等等的植物。也可以看到院子中间有一小片池塘,和池塘旁精心布置的枯山水。向阳按了门铃,报名了身份,随后铁门缓缓打开,一个后背有些佝偻地老头在院子里面的房子门口迎接了他。偌大个房子太阳落山后也不开灯,黑漆漆的。老头由于站在房子内侧,样貌不甚清晰,大片阴影落在他脸上,从外面看起来好像在紧绷着脸。那时候正是冬天最冷的那阵,但屋内也没开暖气,不比屋外暖和多少。向阳一进屋,立刻感觉一股瘆人的寒气,从那老头那双像是正在看向敌人的眼睛里,和那两个平静到看不出呼吸的鼻孔里散发,直逼他而来,害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你好,我是前些天跟你约好见面的记者,我叫向阳。”见老头半天不说话,他只好又开口自我介绍了一遍。
老头又打量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上楼去了。
“莫名其妙的老头。”向阳心里想着,不知道这沉默是示意他离开还是跟随老头上楼。但没经过允许总不好在别人客厅里胡乱走动。于是他站立在原地,开始端详客厅的摆设。客厅里东西极少,再加上空间很大,显得十分空旷。一进门的右手边有一扇窗户,现在窗帘紧闭,密不透光,从向阳站的地方,看不太清窗户的材质。窗户旁边有一个摇椅,像是纯木质的,上面搭了个毯子。大概因为光线差的缘故,看起来很脏,好像许多天没有清洗过了。摇椅旁边放了一沓报纸,和一些杂乱摆放的书,书封皮上的内容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出是那种很古旧的包装,不像是近些年的书。摇椅旁边有一个低矮的日式茶几,也是用木头做的,摆放在榻榻米上,旁边放了几个坐垫。坐垫看起来也很老旧了,有一个甚至破了个角,从向阳的角度能看到里面的棉絮。茶几看起来倒像是经常打理的,表面光滑整洁,什么东西都没放。茶几另一边是一大块空寂的空间,没有任何家具和摆设,这空寂一直延续到客厅和刚才那扇窗户对立的另一边。另一边也有一扇关着的窗户,窗户旁边是厨房,但看不到锅碗和用餐工具,或许是被收纳在那些紧闭的柜子里。只有一个大冰箱立在那,显得呆愣愣的。客厅中央的一大片空寂区域,在傍晚阴影的笼罩下,显得极其冷清。难以想象老头坐在榻榻米上,看着这眼前阴暗中空旷的客厅,会想些什么,内心会升起怎样的孤独情绪。
正想着,听到老头不紧不慢往楼下走的脚步声。再看时,发现他端了些茶具,放在茶几上,示意他上前。
“你们亚洲人是不是都爱喝这玩意?”老头在收拾茶具,头也不抬地问他。
向阳不置可否地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茶叶,应该是绿茶的一个品种,但之前好像没见过。
“当年打仗的时候常喝这个。”老头说着厌恶地看了茶杯一眼。
向阳没说话。
“后来不怎么喝了。”老头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才抬起头看了向阳一眼。
“我们也不是非要喝茶,可以只坐下来聊天,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没事,除了跟一个亚洲人一起,我想不到别的喝它的理由了。”
“好吧。”向阳答应了一声,还在琢磨老头刚才看向茶杯时那个厌恶的眼神。那眼神和向阳刚进门时看到的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眼神不同,明显带有一种看向熟悉事物时的感觉。但熟悉中又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像一个生活极不如意的中年的女人厌恶地看向那个让自己讨厌又摆脱不掉的男人时的眼神。
“但是看起来这好像勾起了一些让你讨厌的回忆。”向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陈年往事了。”老头风轻云淡地说。说话间老头已经烧好了热水,洒了一些在茶杯上,将他们预热。向阳注意到他倒热水时手灵巧地握着水壶,水柱均匀地浸润在茶壶和茶碗表面。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老头手上的动作吸引,不曾注意到,老头的表情有一瞬已经失去了肌肉的控制,变得极度悲伤。但那瞬间极其短暂,即使注意到也会被当做是一时的错觉。
“你看起来动作很娴熟,不像是平常不怎么喝茶的人。很少见有外国人喝茶时还会预热茶具。”
“一些肌肉记忆罢了。”
“所以这个关于茶的故事跟一个中国人相关吗?”这是向阳作为记者的职业病,一旦嗅到有趣的故事,一定会刨根问底。
“一个日本女人。”
“这是她最爱喝的茶。”
“或许吧,她总是泡这个,当时也没有别的可以选。”
“你是怎么遇到她的呢?”
“她被误当成了俘虏,抓进我们军营里。”
“你爱上了……军营里的俘虏?这是被允许的吗?”
“当然不被允许。”“爱上”只是向阳的猜测,但老头没有反驳“爱上”这两个字,接下来的对话便可以把这当做两人已经默认的前提。这是他采访时经常用的小伎俩。
“我难以想象。恕我直言,这样的爱情真的不是基于一种病态的征服欲或者拯救欲吗?”
“你满嘴华丽的词。”老头又看了他一眼,向阳注意到,他眼神里就多了一丝不耐烦的情绪。但任何新生的表情都只会在他脸上停留短暂的一瞬,那些由于厌烦而短时间拧在一起的眼角的皱纹很快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舒展开,变成轻蔑的不屑。
“好吧,或许是我武断了,这只是我一瞬间的感觉,我向你道歉。”
“你这人说话好啰嗦。”
“可以给我讲讲后来发生的故事吗?”
“后来她死了,死状极惨。”老头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等等,等等……允许我再插一句嘴。我更加迷惑了……我以为你爱她。有人会这么描述死去的爱人吗?”
“爱这东西说到底都是狗屁,火烧得越热烈,熄灭之后剩下的黑渣子就越让人恶心。”
“但你知道,从之前的采访经验来看,废墟成堆的城市里,极易产生深刻的爱情。”
“深刻的爱情?”老头嘴角微抬,露出轻蔑的表情,“你误会了,我或许曾经爱过她,但或许你刚才说对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爱情,我想像征服所有敌人一样征服那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一样东西,就是战争。”老头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轻轻捏着茶荷的边缘,用食指在空中微微抵住,说到“战争”两个字时,右手微微颤抖,而后又稳定下来,把茶荷放到茶罐边。然后用右手轻握茶匙,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优雅地从茶罐中将茶坯舀起,缓缓放入茶荷中,后用茶匙轻轻拨动茶坯,使它们稍稍分离,然后右手持茶荷,微微倾斜,使茶叶缓缓滑入茶壶中,在茶壶底部分散开,却很均匀,不至于显得凌乱,最后握起热水壶,左手轻扶右胳膊,将热水沿着壶壁缓缓注入。向阳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的右手,上面虽长满皱褶,但既不像许多老人的手那样消瘦,也不肥胖,表面细腻光滑,加上他像流水一样轻柔的动作,难以想象这是一只参加过战争的上将的手,倒像是……女人的手。向阳一时大惊,又打了个冷颤。
老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到了我这个年纪,每一天都变得很长,时间像客厅里这把该死的摇椅一样,无休止地在原地摇晃。摇晃的久了,像什么爱情之类的东西,早就死了,就只剩下回忆。而在漫长的回忆里,所有事物都琐碎地让我心烦,唯有那场战争,能让我这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重新颤动起来。我之所以还记得那个女人,也是因为有关她的记忆跟战争有关。你可以说我是狂热的战争分子。”
向阳想继续问些什么。老头说话时已经倒了些茶水在一个大些的容器里,然后分到向阳的茶杯,没过多久朝茶杯方向指了指,示意他时间到了,可以开始喝茶。
向阳拿起茶杯,试探着品尝了一下,好像是比平时喝的绿茶好喝一些。刚入口时比较清爽,回味时好像还带了微甜的花香。
“喝完就走吧,我已经说的够多了。”老头整个过程默默看着他,随后轻描淡写似地说道。
“但是……”
“没有但是。”老头此时脸上的表情又变回刚见向阳时那样,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我想知道那个日本女人是怎么死的。”
“被我亲手杀死的。”老头恶狠狠地说,说完盯着向阳的眼睛。
“什么?!”向阳大惊失色。
老头没说话,沉默了半晌。而后突然大笑。这是向阳见他以来第一次看他笑,但这笑声比那张平静的脸更让他觉得瘆得慌。
“我开玩笑的。后来在战乱中我丢失了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在一次行军途中被别人拐跑,然后没了音信,别人猜测是被杀掉了。”老头笑着说。
“但是……”
“没有但是。这就是整个故事了,你已经听完了,茶也喝完了,现在请你离开,我要准备休息了。”
无奈,向阳只好离开了上将家,此后再联系他也没有回信,关于他的采访只好被迫中止。
当年那个没问出口的问题,一直也没找到答案。向阳当时想说,“但是你刚刚明明说她死状极惨,这不是和你现在的陈述自相矛盾吗?”但老头不知是察觉到了他要问的问题,还是对整个对话失去了耐心,总之这个故事最终只能变成向阳众多未解谜团中的一个了。如今又从人们口中听到描述极其相似的上将,难免会想到他。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如果能弄明白,肯定是一篇不错的报道,当下的首要之急是想办法挤到前面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向阳心里想着,又朝人群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