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城

Posted by 十七 on August 1, 2024

那里不说“月亮”,只说“圆暗之上的空明”或者“空灵柔和的橘黄”或者任何其他补充。

– 博尔赫斯

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常给我讲睡前故事。其中大部分都是她临时杜撰的:比如长了两个人头和一对翅膀的狮子的故事、像人一样两只脚走路,喜欢摘花的野猫的故事、长了三只眼睛,第三只眼看到夕阳就会落泪的邻村怪人的故事;但有些故事我一直不知道真假,每次问她,她只是笑笑:比如有一次她在爬泰山的时候,走小路迷了路,走到一个不知名的水洼旁,四下无人。水洼虽小,里面却有许多鱼,大都叫不上名字。恰好这时赶上落日,彩色的晚霞在水面铺开,偶尔被晚风吹散。她走的有些累,在旁边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她注意到所有的鱼竟然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然后首尾相接,排成圆环的形状,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在水里不停地转圈。她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鱼越转越快,鱼身好像与水面上晚霞的颜色重合,变成了水中晚霞的一部分。过了一阵,转速渐渐慢下来,再定睛看时,鱼已经消失了,只剩静止的水洼,和即将消散的晚霞……从泰山下来后,奶奶得知,自己的母亲已于当天去世。沙之城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在爷爷还年轻的时候,跟着部队在大西北的沙漠中行军。有一天起了大风,风沙满天,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等风沙停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跟部队走散了,只剩下手里牵着的一匹骆驼,和够他存活七八天的干粮和水。在沙漠里行走,眼前只有晴空烈日,和无穷尽的沙子。确认方向只能通过自己的影子和夜晚的北极星。他一路向西,寻找部队。这样走了四天,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在茫茫沙漠中,看到了一座被围墙围起来的古城。

关于这座城的描述,我听时有些困了,只记住了零碎的片段。据说在很久以前,时间女神在沙漠中流浪,走到了一个小的村落。女神匆匆走过,没有停留。倒是有幸看到女神身姿的村民,在女神走后到处寻她的踪迹,却找不到半点暗示女神去向的线索:沙漠中没有脚印、掉落的裙带的流苏、或是任何其他部落关于女神的消息。在失望中,人们回到村子,决定用沙子建一座迷宫,想要等时间女神再次经过时,把她困在迷宫里。迷宫几年的时间就完工了,就是我爷爷所见的沙之城。后来,时间女神听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决定惩罚沙之城的村民,把沙之城困在永恒的时间里:只要进入沙之城,时间便不再像流动的水一样、一路向前。而像漫天细沙,无穷无尽,不知何来,不知所往。所以在我爷爷走到沙之城的时候,它还是千百年前人们刚刚建立它时的样子。

听奶奶说,隔壁部落得知这个消息,在沙之城周围建造了围墙,害怕沙之城的村民把永恒时间的诅咒带给他们。这围墙只允许外面的人进出,不允许沙之城的村民出来。爷爷在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进入沙之城,在层层的围墙里,人们正在穿着彩色的麻布衣服,迎着朝阳翩翩起舞。

大概听到这里,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沙之城的故事奶奶之后也没有讲。许多年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失了故乡,四处漂泊,心里总是记着沙之城的故事。我终于在某天打定主意,决心去大西北寻找这座梦幻的古城。

我从甘肃出发,开车穿过城市、绿洲、群山、戈壁,最终来到茫茫大漠。我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水和汽油,从沙漠东部进入,一路向西。沙漠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补给用了快一半,还没看到沙之城的踪影。就在我有些灰心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了一座被围墙重重围住的古城,跟小时候听到的描述极其相似!我把车停在围墙外,开始跟守卫的士兵交谈。原来,奶奶口中沙之城的真实名字是“库尔塔沙”,关于沙之城确实有一个时间女神的传说,但没有任何依据。围墙只不过是其他部落和库尔塔沙的交界罢了。但围墙确实是由其他部落围起来的,目的自然和时间女神的诅咒无关,是因为库尔塔沙是一座被历史遗忘的古城,那里的文明仍停留在农牧时期,还没有形成规范的语言,人们为了和它划清界限,就建造了围墙。

或许是因为城外的围墙,人们对库尔塔沙文明了解不多,很多也只是停留在假想层面:

其一,关于库尔塔沙为什么存活至今。库尔塔沙在大漠的腹地,靠高山融雪和地下水生活。周围许多文明因为高山融雪形成的河水断流或者过度农耕等原因,消失在沙漠里,但库尔塔沙文明却奇迹般地留存了下来。有的学者认为库尔塔沙居民很少,而且一直遵守先祖的生育制度,增减幅度很小,这为不过度开垦土地提供了保障,使他们得以依靠不丰富的水资源存活下来;有的学者认为库尔塔沙身处腹地,之前有许多河流在此交汇,保存了丰富的地下水资源;还有的学者认为库尔塔沙受到了神的恩泽,保佑他们万世长生。

其二,关于库尔塔沙的语言。库尔塔沙没有形成规范的语言,其原因众说纷纭,就不在这里赘述了。使库尔塔沙文明变得神秘的原因,主要在于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语言至今没有形成文字。关于库尔塔沙语的起源,有学者声称在他们的语言中听到了近似突厥语的发音规则、语法规则和与之相似的词语,有的学者说在交谈时也可以捕捉到蒙古语的影子,甚至有学者认为他们的语言来自于数千年前的古文明,是影响了突厥语和蒙古语的语言。关于这点也无从考证。由于文字的缺失,学者们无法确定库尔塔沙文明到底能追溯到多少年前。而且即使库尔塔沙语是突厥语和蒙古语形成之前的语言,同时代的其他文明早就被淹没在大漠中。

但学者们可以确定的是,库尔塔沙的语言很不完备,表达力非常有限,这和他们的信仰有关。

库尔塔沙人(像传说中一样)的确相信时间是漫无目的、无穷无尽的,而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逝者如斯”。他们的语言中有“日升”、“日落”一类的词语,而没有“明天”、“昨天”、“过去”、“未来”这样的词。他们把每次太阳的升起和落下看做一个时间单位,与之相比,树木的生长和凋亡就变成了更长的时间单位。在库尔塔沙人的概念中,所有事物都以一种相对其他事物的方式存在着:死亡是相对生存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光明是相对黑暗的另一种光照程度,悲伤是相对于欢喜的另一种愉悦程度。于是他们的语言没有“死亡”、“光明”、“悲伤”这一类描述绝对状态的词,只有“存在着”、“光照着”、“感受着”这一类描述事物流动状态的词语。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他们他们把事物任何即时的状态看作是循环往复的生长中流动状态的一瞬,而这瞬间是转瞬即逝的、被认为不能用语言捕捉的;另一方面他们认为没有绝对的事物和绝对的状态,正如死亡中永远包含了生存,光明永远伴随着黑暗,悲伤永远暗示着欢喜。所有被我们认为是绝对的、对立的,都以一种杂糅的、和谐的方式同时存在于事物中,并随时互相转化着。(正是因为上述原因,库尔塔沙文明被认为和佛家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库尔塔沙人语言残缺不全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能更加精准地感受到事物在每个瞬间细微的外在和内在变化,以至于先于我们认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

告诉我这些后,守卫核实了我的身份信息,就放我进了城。

我进城时太阳正烈,周遭的空气静止着,脚下的沙土也静止着,天空中没有飞鸟的痕迹。整座城陷入了漫长的睡眠,像是千百年来从未醒来一样。再往前走,农田里远远看到耕作者的身影,他们一言不发,锄子落到土地里也没了声响,并未惊扰这座城午后的睡眠。走上前去,有的人仍然一言不发,有的人挥挥锄子示意我走开,有的人看到我来就咧着嘴笑,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一一经过他们,准备用自己的方式探索这座神秘的古城。

古城真的修建得像迷宫一样,我在里面走,经常绕糊涂。糊涂路走多了,我总感觉好像沙之城里还有一个沙之城,无穷无尽,如何也走不完。但随着我胡乱的游走,神秘的沙之城也像夏日云后的天空一样,一点点地向我展开:

在太阳稍稍落下一些时(我们时间的下午六点),街道上库尔塔沙的居民会渐渐多起来。在我们的九点多的时候,整条街道都飘散着食物的香味。库尔塔沙的食物主要是烤馕、烤羊肉,每家都有。他们还没发展出通行的货币,但每家都通过劳作积攒了充足的食物。城外来客或许可以拿一些这里没有的小玩意(比如雨伞、眼镜、运动鞋)同他们交换食物。但有时你走进他们家的院子,要是主人刚好做了饭,就会邀请你吃。给你准备一桌子烤羊肉、几个馕、一把生蒜、一坛酒。我想象不到在这里有什么食物比眼前的这些更适合这广袤的沙漠和燥热的气候。这里的小孩很少见到外面世界的来客。走在街上,门后面经常藏着老鼠一样好奇的眼睛。如果去寻那眼睛,有的眼睛会消失不见,有的会从门后出来,露出一张脸。他们的脸蛋笑起来像馕饼一样,会让人想起晴空、奔马、野草这样的事物。他们语言贫乏,但画作丰富。在每家每户的墙上,都有许多壁画。在有的画里,女人和一个长得像狮子的野兽相爱了,女人穿着库尔塔沙人结婚时的装束,狮子头上也戴了男人结婚时的帽子,和女人一起向画外注视着;有的画里,奏乐者的乐器中流淌出河流,河流绵延不尽,绕过的每一条街道上,人们都在跳着狂欢的舞蹈;有的画里,父亲在死后变成了家门前新长的树、高山上的融雪、一只小羊、和绚烂的晚霞……后来城外的人告诉我,那是库尔塔沙人的梦境,他们喜欢把自己的梦画下来。他们没有文字,没有书籍,梦是他们交流和认识世界的方式。

我在城里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下。在太阳快落到地平线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手鼓和玉笛组成的音乐,这声音像荒漠中无数的飞鸟,似要托起这座沙土建成的古城。人们穿着彩色的衣服,迎着最后一缕夕阳,跳起轻快的舞步。夕阳已沉,音乐声在夕光中游弋,轻盈的乐句混淆了黄昏和清晨,只让人觉得即将降临的不是黑暗,而是新的黎明。库尔塔沙的音乐没有复杂的节奏,旋律也很简单,循环往复,作为永恒的瞬间,无休无止。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无数次翩翩起舞、日落月升。这样的生活延续了数百年,或许数千年,还将延续下去。

在音乐声中,我重又看到落日下的围墙和围墙外无边无际的沙漠。我从未认可这个世界,却也会在这样的时候,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与此同时,我猛然意识到围墙外的人亲手搭建的层层围墙,无非是在汲汲搭建他们自己的疾苦。

但我最终也离开了这座梦想中的沙之城。那时我意识到,同围墙外面的人一样,相对翩翩起舞的狂喜,我更害怕失掉带给我疾苦的悲伤。彼时我感到一丝欣慰,短暂地从对故乡的思念中解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