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二十五分的老房子

Posted by 十七 on July 1, 2024

在一列快要到站的火车上,上校拖着一只破旧的牛皮行李箱,守在车门边,像是已经等待了半个世纪。

七月正午的太阳把车厢里照得亮堂堂的,车窗被晒得都已经烫手了。等待开门的乘客脖子上额头上都汗涔涔的,一边拿手抹头上的汗一边朝窗外张望。上校注意到,火车减速的时候因为速度不均匀,车窗不断发出震动的声音,最后慢慢停了下来。没多久,车门被外面的乘务员打开,人们一窝蜂地涌了出去,他也被人群推搡着下了车。车厢外比里面空气要清爽些,但还是热得让人发闷。再加上一出站立马挤上来许多要载客的出租车司机,操着他熟悉的口音,都来问他要去哪里,声音此起彼伏,在这种时候难免使人心乱。他一一拒绝,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饺子馆,点了份凉皮和拌黄瓜,想先应付一顿,稍作休整再继续赶路。

饺子馆有一个吊扇,还有一只在吹风的灰白条纹的猫,眯着两只眼睛,像是已经进入梦乡。他在猫旁边坐下,看它半睡半醒的样子,赶路的心便静了下来。只是风扇吹久了对身体不好,匆匆吃完上的菜之后,他又得继续赶路。从这里到他要去的地方,再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下车后走十几分钟,方可到达。

上校在公交车靠后面一些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坐下后,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个乘客,一大半的位置都坐了人后,公交车这才咣当咣当地启动起来。几十年了,公交车的线路没有变,还是走的他离家时的那条路。看到旧时的路,人难免会陷入回忆。只是儿时的回忆还没来得及涌现,就被另一部分回忆代替了:在飞速倒退的树影中,上校看到西部的戈壁滩,听到行军时武器在肩膀上摇晃发出的声音和傍晚的风声,脑海中浮现出风中粉色的玫瑰。所有的一切和眼前所见并不重合,但覆盖在不断闪过的影像上,让他一时忘了自己是在一辆行进的公交车上。很多年前,上校在行军时遇到一位女兵。她有一个双生姐姐,因为战争流落异处,身隔万里。上校听她说,即使她们身体在各自流浪,她却常常能在一些瞬间感到对方热烈的喜悦和沉重的悲伤。这对双生姐妹的故事,上校不知怎么一直记得。他没有双生的兄弟,和这个女兵所描述的被忽如其来的强烈感受击中的感觉最接近的,就是上将战时的记忆,更准确的说,是已故的战友战时的记忆。在他死后,上将常常脑海中闪过一些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战时记忆,彼时感到怅然若失的悲伤。就像他现在正感到的这样。

公交车在颠簸中继续行进着。渐渐地,戈壁滩被华北一望无际的平原代替,他脑海中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回忆是少女,在他脑海里不断留下甜蜜又不可捉摸的影。他想起在他要远行之前的前一天,那时初恋的女友约他出门,强忍着泪和他告别,让他一定活着回来。他安慰着女友,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时间温柔地滑过静默中的农田。后来,他和女友每每书信往来,互相写一些日常的事。再后来,他因为战争原因被困在西部,书信也断了。直到多年后他得知女友已经结婚的消息,那时他们已经不再爱着彼此,只是会在饭后茶时偶尔想起。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应该孙子孙女都已经长大了吧。”他这样想着,心里久违地感到孤独。说来也奇怪,他在西部闯荡这么多年,就连有一次自己漫步三天三夜寻找部队时都没有这样孤独的感受,他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早就麻木了,但未曾想孤独只是不在孤单时被感到,而在亲切的感受中,在向前不断延伸的故乡的土地上。

公交车在老家旁边停下,他下车,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开始往老家的方向走。几十年过去,一些平房已经被楼房代替,路边的店铺也都变了样,但街道还隐约可以看到从前的痕迹。虽说是从前的痕迹,也只是一种粗略的感受,上校早就忘记了这条街道从前的样子,只是隐隐觉得某些角落似乎还和心里模糊的印象大致重合。在街上走的时候,他心里还忐忑地想着,会不会遇到儿时的友人,他们现在还能不能彼此相认。但在走到村头时,他意识到这些担忧或许没有必要:村子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样,连村碑也被人换了,用打磨得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做了新的。村委也换了地方,之前的大院铁门紧缩,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摆了几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早就生了锈。村子里全都是些新面孔,没有一个认得他,见他来,穿得整整齐齐,一把年纪了,走路时身子还笔直,猜到是军人出身,但也不好意思过问,只是远远地朝他张望。唯独有一个和他同龄的老人,还留在村里。后来听村里人说他老早就疯掉了,每天在街上对着空气骂街。上校对他印象不深,村里的小孩见了他都喊他“痴老九”,逗弄他几句,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走过,这才隐约想起来他好像是家里排行第九的儿子。痴老九这些年一直在街上晃悠,村里人有剩下的吃的就给他吃一些,也活了下来。看到上校时好像也勾起了他的什么记忆,直勾勾地盯着他,伸手指着他说,“我记得你!”上校愣住了,刚要说话,对方又继续说:“你不就是那个……老张家的!”这个村叫李家村,全村的人都姓李。

上校继续朝自己记忆中的老房子走去。老房子也已经面目全非,听说老主人去世后被一家外地人买下来,后来从头到尾翻修了一遍。这几年外地人在外面赚了钱,也很少回来住,房子就这样被暂时闲置了,门外院子里的泥都干了,种的菜和树也都死掉了。上校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发现门后面锁是虚挂着的,便背过手去从里面摘下锁,打开门走进院子。小时候他们家的锁也这样挂着,或许买下这栋房子后,新主人沿袭了旧主人挂锁的习惯,觉得这样方便些。

小时候的院子被改造之后小了很多,摆放了杂七杂八的物件,胡乱地扔在地上。上校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物件都要收拾好,摆放整齐。母亲还会因为父亲经常随手乱扔东西和他大吵一架。穿过院子,就到了里屋。之前的木头门被换掉,装上了铝合金的,上了锁。他趴在门上往里看,里屋如今全换了模样。他记得小时候一进门是一间小的客厅,客厅上摆了几个神,常烧着香,摆着供奉的食物和水果。往右走是父母的卧室,里面除了一个炕外,还塞了一台老旧的黑色电视机。再往里是一个套间,放了一些不用的被子什么的,因为背阴受潮,套间里总是有轻微的霉味。客厅向左是他的小卧室,里面有一面镜子和一个衣橱。他小时候总喜欢在卧室里朝镜子看。除了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他规定自己每次照镜子就换一个表情,不能和之前的重复),他从未停止对镜子中那个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在微弱的午后光线中沉寂着的世界感到好奇。如今客厅被扩大了,换上了沙发和大电视。右侧的两个房间被并成了一间,炕好像还是原来的炕,只是少了过去那个黑色的电视机。左边他自己的卧室,被贴满了各种海报。那些属于自己的回忆,被贴满了陌生的海报,难免让人感到被侵占的愤怒。但也无可奈何,整个房子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上校点着了一根烟。

随后,他重新转身,回到院子里。之前院子的样貌,他也已经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好像靠近墙根的地方有一小块土地,土地上种了些什么。到底种了什么?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里重现往日的院子。平常时候,他这样做只会让记忆越来越模糊。但这一次,记忆终于没有再戏弄他,他脑海中先是有了那小块土地的形状,而后又有了带刺的根茎的印象,根茎上面是……粉色的玫瑰。

夕阳开始下沉。夕光落在记忆中的玫瑰花瓣上,院子被映得火红。他怔怔地看着夕阳中的院子,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错过了多少次的夕阳。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战争时嘈乱的人声和大炮的声音,响起断断续续的话语,脑海中映出与眼前相似的夕阳……上校感到痛苦,但更让他痛苦的是,这痛苦相比眼前空无一人的院子,更能使他安心。

“人从降生开始,就有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和无法企及的未来。人在过去和未来的夹缝中生存着,把过去叫做‘故乡’。然而‘故乡’这个名字中本身就带有时间,暗示了它的短暂。只是它却作为被时间遗失的过去存在于比未来更遥不可及的永恒。”上校这样想着,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院子外面响起锣鼓声,出去看时,只见一群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跳着轻快的舞步,簇拥着朝村子中央的广场走去了。上校重新掩上门,挂好锁,跟着人群向广场走去。

上校在九年后离世,离世时梦见小时候的那面镜子,镜子中的他仍是孩童,在沉默中和上校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