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与文字之美

《千羽鹤》篇,叶渭渠译

Posted by 十七 on September 10, 2021

川端的小说对我一直有一种淡淡的、历久不衰的美的吸引,重读千羽鹤(国语版译名“千只鹤”,我更喜欢“千羽鹤”这个日版原名)更是被字里行间自然流露的美感和真挚的感情深深感动,于是决定稍微整理一下,也希望有人看到这篇文章之后会花时间读或者重读川端的小说。

形式之美

川端有他独有的行文风格。读《千羽鹤》,我们或许会发现,川端经常使用短句写作。举个例子,菊治和文子讨论文子母亲为何而死的情节:

“罪的话,那是母亲背负,死了的呐!不过,我不认为是罪。只觉得是母亲的悲伤。”菊治低下头。“罪的话,或许没有消失的时候,但是,悲伤会过去的。”

这里”我不认为是罪“与”只觉得是母亲的悲伤“之间句号相隔,一来放慢了阅读节奏,二来表现说话人话与话之间的思考。这种慢的行文节奏本身带有如诗的形式之美。可惜我对语言的形式美了解太少,而且也不是这篇文章要讨论的重点,所以关于这点只说到这。

因为极“丑”,所以极美

这里的“丑”,说的是罪。千羽鹤开头不久,就提到了千佳子胸前的黑痣。那颗黑痣在菊治内心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菊治也因此一直讨厌千佳子。我觉得千佳子的黑痣奠定了全文的一层基调,它象征了一种无法抹去的阴暗,这层阴暗就是文中反复提到的“罪”。

谁背负了罪?首先是太田夫人。太田夫人在守寡期间与菊治父亲发生了不伦的爱恋,在菊治父亲死后,太田夫人把对对菊治父亲的爱移情到菊治身上,又自然的与菊治发生关系。之所以说自然,原文是这样写的:

夫人或许后悔自己引诱了菊治;夫人可能没有引诱的意思,菊治也没有被引诱的感觉。

太田夫人背负的是双重不伦的罪。

其次是菊治。菊治在与太田夫人发生关系后,太田夫人含罪自杀(导致自杀的当然还有其它因素,比如千佳子说菊治要和由纪子将要结婚的谎言。而且关于太田夫人究竟为何而死这个问题本身存有争议,这里不讨论)。在日后与太田夫人的千金文子交往的过程中,菊治对太田夫人的爱移情到文子身上。

当然还有文子,千佳子的罪,这里也不讨论。

文中多次提到茶具在太田、太田夫人、菊治父亲、文子与菊治等人之中的传承,我想,这里传承的不仅是血脉、感情的连结,还有无法抹去的罪。

说到这里,终于要开始说罪与美的关系。罪似乎是站在美的对立面,是黑色的、是丑陋的。但是,我们越深的扎根地底的黑暗,短暂逃离的瞬间就越纯洁美好。 在得知夫人自杀的死讯之后,原文有这样一段描写:

菊治坐在电话附近,闭上眼睛。/ 菊治脑中突然浮现在北镰仓的旅馆和太田未亡人同宿,在回家的电车上看到的夕阳。/ 那是池上的北门寺的森林的夕阳。/ 红色的夕阳看来像掠过林梢消逝。/ 晚霞的天空下,森林呈黑色浮现。掠过树梢的夕阳,渗入疲累的眼睛,菊治遮住眼睛。/ 眼中残留的晚霞的天空,那时突然想到稻村千金包袱巾的白色千羽鹤仿佛飞了起来。

这里有四种颜色的意象:红色的夕阳、晚霞、黑色的森林、白色的千羽鹤。我认为夕阳和晚霞影射昔人已逝,黑色的森林影射沉重的罪恶,白色的千羽鹤象征瞬间的救赎。 菊治遮住眼睛(试图抹去罪恶),眼中残留的晚霞的天空(无法平复的太田夫人的碎片),那时突然想到稻村千金包袱巾的白色千羽鹤仿佛飞了起来(菊治渴望得到救赎,在一瞬间进入一种虚幻的净化之中)。说到这里,希望读者可以感受到这短暂的救赎因为其虚幻性和纯洁的理想性,产生了一种极致的美感。

这里顺便提一句,上文“稻村千金”是续篇《波千鸟》中菊治的夫人,是原文最纯洁的形象。菊治与由纪子(也就是稻村千金)婚后没有发生关系,止于亲吻和拥抱。当然,不是因为菊治残疾或无能,我认为是某种心理层面上,菊治不想用自己的罪玷污由纪子的纯洁。但是,就像《挪威的森林》中绿子对主人公的救赎一样(虽然由纪子与绿子“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的爱的方式不同),在续篇中我们可以看到菊治也在慢慢的被由纪子救赎。

共情之美

我认为千羽鹤中还有一种极致的美来自于共情。在讨论共情的美以前,或许应该首先明确一点:《千羽鹤》(以及他的许多其它小说)全篇大部分都以男性视角为中心视角。 这听起来或许像一句废话,但在将要展开的讨论中却极其重要。因为这一点,我们所说的共情也必须以男性视角下对所处时代女性的共情为出发点。

川端笔下的菊治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形象。他在夫人死后,花一个星期思考“夫人被罪追赶,无可逃之术而死的吗,被爱追赶,无可逃之术而死的吗?导致夫人死掉的是罪或是爱呢?”,在触摸白釉之后会想说“好软,像女人的梦般”。这种阴柔的男性形象在今天似乎很不讨喜,但是,在这里不谈性别认同,只谈美感。菊治眼中的女性(或者说川端笔下的女性)为什么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让我们来看下面这一段,《波千鸟》开篇不久,菊治在与由纪子独处时的一个短瞬:

由纪子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映着小小的电灯,看到有点红的脸颊和嘴唇也映着亮光,菊治对这光辉的脸,感受到难得的亲爱感。美丽的火焰,一触摸却是渗透全身的温润,那样的不可思议。

菊治为什么在此刻有一种”难得的亲爱感“?他眼中的由纪子,眼睛里映着小小的电灯。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女人的眸子里闪着电灯的火光。火光是羸弱的,是转瞬即逝的。这仿佛影射了眼前女人的命运,或者说同时代女性的命运。我想,菊治这时脑海中可能闪过太田夫人的死,闪过文子脆弱的生,进而生发出对眼前之人的爱怜和悲悯。 接下来的一句,”美丽的火焰,一触摸却是渗透全身的温润,那样的不可思议“。这里写的是女性的温柔之美,是一种柔弱躯体内包含的可以渗透全身的爱与包容。如果这篇文章有女性读者,读到这可能会想”凭什么女性就一定是柔弱的、无力的,女性凭什么需要男性的悲悯“。川端所在的日本男性占绝对地位,而女性是被动的、它们的命运也像随风飘摇的树叶一样不安和未知,站在这样的背景下再重读这段话,我们会发现菊治(或者说川端)虽然站在男性视角,但对女性的目光不是一种审判,更不是物化,而是一种深刻的共情,深刻的共情本身会产生美感,这样的共情之下又产生了女性的美感,而后者是由眼前的女性散发出的天然的本真的美(希望在这里读者可以感受到主观描述的美和共情感受到的美感之间的区别)。

徒劳之美

文子在某一时刻下决心要跟菊治分手,然后来到了父亲所在的故乡,登高望远,但仍然不能断掉对菊治的爱,原文是这样写的:

我爱您,而为了分手,我来到这高原,来到父亲的故乡。我爱您之中,掺杂怨恨与罪过,我无法和您分手。我也无法重新出发。来到遥远的高原,还想着您,请原谅!我想和您分手,走在草原上,欣赏群山,我还是继续想着您。/ 在松树下一直想着您,这里如果是没有屋顶的天堂,或许就这样升天。我一直都不想动。我茫然祈求您的幸福。

这段话十分感人,也十分美丽。文子对菊治爱的深刻,但爱的越深,罪就越深。所有的爱和罪便交织在了一起。我总认为煽情是最低俗的叙述方式,通过这一段也可以感受到煽情式的叙述和感情自然流露的区别。 ”来到遥远的高原,还想着您,请原谅!我想和您分手,走在草原上,欣赏群山,我还是继续想着您。“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两种印象:草原、群山,和群山环绕中无法释怀的女性。如果说之前我们不知道文子对菊治的爱有多深,通过信的这一段,我们可以感受到爱的强烈。但这份爱需要被更强大的自制力所克制,在这份无尽的纠结中,草原和群山显现,它们本来应该洗涤痛苦,让一切罪和纠结释怀,相反的,它们怀抱中的女性更加悲伤。 一方面我们被文子的爱所感动,另一方面,拿川端自己的话来说,这份爱”本身就是一种徒劳“(《雪国》: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在这份感动和徒劳的感受之中,再回看草原、群山,和群山环绕中无法释怀的女性,美感显现(当然这一段的感动远大于美感本身)。